第150章 无声之伤(2/2)

她的步伐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缓慢而谨慎,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然而,那只暴露在袖口外的新生手指,却在某个瞬间,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发出一个微弱的、几乎被喧嚣淹没的“咔哒”声。这细微到极致的生理反应,像一道转瞬即逝的裂纹,泄露了她内心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那被冰冷外壳包裹着的、正在无声咆哮的紧绷和痛苦。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道目光的重量和温度。那些目光像无数道无形的探照灯,穿透她宽大的黑衣,精准地聚焦在她残缺的手臂上,聚焦在她被帽檐遮掩的、可能布满伤痕的脸上,聚焦在她每一个因为虚弱而略显摇晃的步伐上。将她最不愿示人的脆弱、狼狈和那份被迫背负的“幸运儿”标签,赤裸裸地钉在霓虹闪烁的耻辱柱上,供人评头论足,肆意解读。她不再是那个在志阳市街头巷尾追逐目标、身手矫捷的影子,也不是那个在赛场上咬牙坚持的战士,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残缺的符号,一个被命运嘲弄、又被众人围观的“展品”。

李玄风敏锐地感受到了身边气场的变化。影寒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压抑、近乎凝固的低气压,如同无形的寒霜,连周围喧嚣的空气似乎都为之冻结。

他不动声色地、极其自然地又向影寒靠近了半步。这个微小的动作,巧妙地调整了他与影寒的相对位置,让他那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道袍,如同一堵并不高大却异常坚定的墙,挡在了影寒暴露在外的右臂与那些最为肆无忌惮的窥探目光之间。他没有试图去呵斥那些议论纷纷的人,也没有去解释什么。在这个被光明教廷意志笼罩、充斥着狂热与偏见的地方,任何言语的反驳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引来更汹涌的恶意。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用那双深邃、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眸,平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意味,扫过那几个声音最大、眼神最不怀好意、几乎要凑到跟前的家伙。

他的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以及一种属于真正修行者的沉凝。接触到他的视线,那几个正唾沫横飞、满脸鄙夷的家伙,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有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讪讪地移开视线,假装看向别处;有人则像是被冒犯了尊严,低声咒骂了一句“装神弄鬼的异端!”,却也不敢再多言,悻悻地扭过头去,挤进了人群深处。

符箓——这种源自古老东方的神秘力量,对于习惯了科技异能和圣光魔法的西方人来说,本身就带着一层难以理解的神秘面纱,尤其当李玄风在第一轮比赛中甩出的那三道引动天雷的恐怖符箓画面,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播开来。那份力量的神秘莫测和毁灭性,足以在普通人心底种下深深的忌惮。他们不怕明面上的刀剑,却恐惧那些无声无息、不知何时就会降临在头上的未知惩戒。李玄风那平静的一瞥,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们:祸从口出。

“要……吃点东西吗?”李玄风在一家相对僻静、售卖合成肉夹馍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这家摊位位于一个丁字路口的转角,人流稍少,蒸汽缭绕的大烤炉散发出浓郁的、带着孜然和肉香的烟火气。

这熟悉的味道暂时冲淡了空气中那股浑浊的复合怪味。李玄风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试探性的温和,试图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为影寒撬开一丝缝隙,找到一个短暂的避风港。他深知影寒需要补充能量,哪怕一点点。

影寒的脚步应声顿住。她依旧没有抬头,宽大的帽檐纹丝不动。沉默在蒸汽的氤氲中持续了几秒钟。最终,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到仿佛只是颈部的肌肉一次无意识的痉挛。此刻,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议论和目光,早已将她胃里仅存的一点空间填满,塞满了冰冷的铅块和苦涩的胆汁。

她感觉不到饥饿,只有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和烦躁。食物?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她无处遁形、仿佛被剥光了示众的地方。每一秒的停留,都像是在反复撕扯她尚未结痂的伤口。那些声音,那些眼神,像无数条毒蛇,钻进她的耳朵,啃噬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她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拥有独立意志的“影寒”,而彻底沦为了一个符号,一个承载着他人恶意、怜悯、好奇和轻蔑的“物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个身影猛地从旁边拥挤的人潮中钻了出来,带着一股莽撞的热情,直接冲到了影寒面前,差点撞到她。

这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材瘦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印着城市联盟赛官方logo的廉价t恤,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但此刻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兴奋。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边角已经卷起的电子签名板,因为激动,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请…请问!”少年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变声期沙哑,但音量却不小,瞬间吸引了周围更多目光,“你…你是影寒选手吗?”他仰着头,努力想看清帽檐下的脸,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我…我看了你的战斗!最后那一场!太…太震撼了!你好厉害!能…能给我签个名吗?”他急切地将签名板递到影寒面前,仿佛献上最珍贵的宝物。

少年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的英雄叙事里,自动过滤了影寒此刻的阴沉、虚弱和那条刺目的新生手臂,只看到了直播画面中那份惨烈战斗带来的“震撼”和“顽强”。这份纯粹到近乎盲目的崇拜和接近,在这片充满恶意和疏离的环境中,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像一道刺眼的强光,将影寒的狼狈映照得更加无处遁形,显得格外突兀和讽刺。

影寒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帽檐的阴影向上移动了一寸,终于露出了那双一直被隐藏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眼型优美,瞳仁如同最深邃的黑曜石。然而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厌恶,没有被打扰的不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极地冰原般的疲惫和荒芜。更深处,则是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一种无声的质问:“你为什么要靠近我?你难道看不到我身上缠绕的厄运和不祥吗?”

她的目光并没有在少年脸上停留太久,更像是掠过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随即,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飞快地扫过少年身后那些瞬间被吸引过来的、更加密集和复杂的目光——有看热闹的戏谑,有对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嘲笑,有对影寒反应的期待,更有几道来自远处、穿着教廷制式便服的人眼中流露出的冰冷审视。

她瞬间读懂了那无声的警告:任何与“异端”的公开接触,都可能给这个无辜的少年带来难以预料的麻烦。在这个被光明教廷意志笼罩的地方,一个底层少年对“异端”的崇拜,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她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那紧抿的、苍白的嘴唇甚至没有一丝想要开启的迹象。她只是极其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决绝,绕开了挡在面前的少年,仿佛他只是一团无形的空气。

宽大的黑色连帽衫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衣角偶尔刮擦过少年伸出的手臂,冰冷而粗糙。她继续着她那缓慢而坚定的前行,身上佩戴的几枚不起眼的金属饰品(或许是某种旧武器零件改的),在变幻的霓虹灯下反射出转瞬即逝的、冰冷而锐利的光点,如同她此刻无声的态度。

少年脸上的兴奋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冻结、碎裂。他举着签名板的手还尴尬地僵在半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巨大的茫然和一丝清晰的受伤所取代。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充满困惑的雕像,与周围喧嚣流动的人潮形成了残酷的对比。周围传来几声不加掩饰的嗤笑。

李玄风看着少年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和那受伤的神情,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理解影寒的沉默,那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他上前一步,没有看少年,只是对着他微微颔首,动作幅度极小,带着一种古老东方礼仪的克制。这既是对少年莽撞行为的无声回应,也是对他那份纯粹(尽管盲目)热情的致歉。

他不敢停留,更不敢多说一个字。在这个地方,任何多余的言语和接触,都可能成为教廷鹰犬对这个可怜少年下手的口实。一个普通人,一个看起来就穷困潦倒的底层小子,一旦被打上“同情异端”的标签,下场会如何?李玄风不敢深想,那些被净化之火焚烧的异教徒影像瞬间闪过脑海。

他迅速收回目光,加快脚步,再次隐入前方那如同浑浊河流般涌动的人潮之中,紧紧跟上前面那个冰冷而沉默的黑色背影。

霓虹灯的光怪陆离,在他们身上投下变幻莫测、扭曲拉长的光影,如同地狱深渊里摇曳的鬼火。将影寒那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沉重、冰冷而倔强的背影,以及李玄风那洗得发白的道袍所勾勒出的、带着深深忧虑却又无比坚定的守护姿态,短暂地定格在梵蒂城这个不眠之夜的喧嚣一角。他们是闯入者,是异类,是这盛大狂欢中被标注的祭品。

周围的议论声,如同涨落的潮水,在他们身后短暂地分开一道缝隙,又在他们身影融入人海的瞬间,更加汹涌地合拢、翻滚。那些声音里,有对少年自讨没趣的嘲笑,有对影寒“傲慢无礼”的指责,有对李玄风“故弄玄虚”的鄙夷,也有对自身安全庆幸的低语,以及对即将到来的第二轮比赛的狂热赌徒般的预测。

对他们而言,这夜市的灯火,喧嚣而迷幻,却散发着比圣殿掠食者的利爪或丛林裁决者的刀锋更加刺骨的寒意。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来自“同类”的冷漠、排斥和恶意。它们不是致命的攻击,却如同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持续不断地扎在灵魂最敏感的地方。

影寒不在乎。

帽檐之下,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只有一颗被冰冷外壳包裹、却在核心深处疯狂燃烧的意志之火在无声地呐喊。那些恶意的目光,那些刺耳的议论,那些粘稠的排斥……都不过是她必须趟过的泥沼。它们可以刺痛她的皮肤,却无法撼动她灵魂深处那唯一的目标。

赢下去。

拿到天使神晶。

不惜一切代价。

这冰冷的决心,是她在这片霓虹深渊中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