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四刻鸿沟湮旧约, 孤笺黯碎葬双晴(2/2)
“老张,又和晴云通信了?”前排的王磊转过头,对着张福镛挤了挤眼,嘴角撇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笑纹。那笑容里有几分揶揄,又有几分早已看穿底细的了然。
张福镛握笔的手下意识地收了收,像是要护住尚未书写完的秘密。他低垂的目光更深地埋入信纸,脸上却悄然掠过一抹与肤色极不相称的红晕。他那本就略显粗犷的眉骨,此刻被额前散落下来的几绺硬发半掩着,更平添了几分生硬的羞赧。
“就…就写封信。”他声音低沉含混,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费力挤出滚石,粗糙而含糊。
“真只是信?”王磊还不死心,手肘故意撑在椅背上,把身体探得更近,“我看你每次写回信都跟打草稿似的,写废了还一遍遍重誊,我看你练正楷都没那么仔细。你们该不会……嗯?” 他故意拖长的尾音如同暗夜里试探的钩子,引得旁边几个同学也悄悄侧目过来。
张福镛的指节突兀地泛白,猛然抓起手边的橡皮在信纸上用力擦了几下,动作之大,带起细微的纸屑飞扬。那些细小的碎屑像被惊扰的雪花,有几片就落在了他深蓝色的校服裤子上。
“少胡说!”他猛地吼出来,声音在教室半空炸开,语气里含混着怒意和尴尬,却更像是在试图强行压平自己胸口里那点被人看穿后的慌张,“好好学习!闲心挺多!”
张福镛骤然绷紧的背脊,脸颊上那可疑的红晕,还有手里紧攥的信纸边缘已然微微发皱——这一切无声的征兆,都在无声地向陈武桢确认一个清晰的信号。这两个人之间流动的东西,绝非仅仅是寻常的问候那么简单。一股莫名的酸涩,无声地在陈武桢胃腔里搅动,沉重得如同吞下了一块冰冷的石。他仿佛穿透张福镛此刻笨拙又紧张的身形,直抵过去的某个午后:那时他也曾如此珍而重之地铺开信纸,每一个字句都翻来覆去地咀嚼着柳晴雯可能读到时的表情;每一次落笔,都带着小心翼翼而又按捺不住的悸动。那时的柳晴雯,在他心目中,也是他生命中近乎唯一的光束。
抽屉深处,李晴云那封信的重量此刻忽然变得无比具体。它像块灼热的炭火压在膝头,隔着薄薄的抽屉板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热力。陈武桢的手指在那封未开启的信封边角反复摩挲着,仿佛那粗糙的纸边能为他滚烫混乱的心绪带来一丝凉意。他该回信吗?一个更尖锐的质疑立刻在耳边响起:自己究竟在给谁写信?写给那个真实存在的、字迹清秀的李晴云?还是又一次,在对着那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笺倾诉,把自己的伤口、孤独与无法释怀的爱情,全都倒向一个模糊不清的“晴”字?更棘手的阴影还悬在他面前:他写下的每一个字,落在张福镛眼里,会不会变成某种刺目的“越界”?
晚自习的灯惨白而沉默,像巨大的眼睛悬在教室顶棚上。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剐擦纸面的沙沙声,如同暴雨落在无边无际的屋顶上,沉闷而压抑。陈武桢摊开信纸,铺在层层叠叠的习题册上面。右手执笔,无名指习惯性地微微屈起,抵在光滑的纸面上。笔尖悬停着,迟迟没有落下。纸面反射着惨淡的白光,像一面冰冷的镜子,仿佛随时会映照出他不该投射出去的思念幻影。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如同粗糙的沙砾摩擦着气管——
他告诉自己:收住。这单薄的纸页,不是一片私人的、任由情感决堤的泄洪区,更不能成为那个已逝的、注定无望的回音壁。李晴云清澈的脸庞突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独立的、与任何人不同的一个存在。他捏紧了笔杆,指关节绷得生疼,在那片将落未落的空白处,他猛然收住了几乎逸散而出的一句叹息——“其实,我一直……”。
他突然将笔盖“啪嗒”一声合上,声音在寂静的教室一角短促地响起。接着,他用一种近乎粗鲁的姿态,将那页摊开的信纸翻了过去,让那片刺眼的白彻底倒扣在桌面上。
第二天下午的自习课。窗外秋风卷过枯枝,发出干涩的呜咽。陈武桢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物理习题册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当视线飘向讲台方向时,他再次看见张福镛,他正低头专注地写着什么,头几乎要埋进摊开的书页里。这一次,他笔下不再是信纸,而是一道思路缜密的物理大题演算过程。就在他凝神思考的间隙,搁在桌角的另一本练习册露出了封面下隐藏的一角——那里赫然压着一个淡蓝色的、熟悉的信封。信封的一个小角被书脊压着,似乎被他珍而重之地收藏在离学习最近的位置。张福镛的视线偶尔会若有若无地掠过那抹蓝色,很轻,像蝴蝶的翅膀拂过初绽的花瓣,旋即又收回,落回公式繁复的草稿纸上。那瞬间的目光流连,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陈武桢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冷箭精准地贯穿,带着闷闷的痛感和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答案已然清晰。他悄然移开目光,视线投向窗外昏沉的天色,片刻后,重新落回到自己桌面上摊开的信纸上。之前翻过去的信纸依然保持着反面朝上的状态。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将这承载着矛盾与犹疑的整张纸从桌面上捏起。刺耳的撕裂声随即响起,没有半分犹豫。他冷静而利落地将它撕成两半,再撕成四条,纸片如同失去羽翼的蝴蝶纷纷飘坠在他脚边的字纸篓中。
他从抽屉最深处拿出李晴云不久前寄来的那封信,手指轻轻拂过信封上“陈武桢 亲启”几个端正的字。在“桢”字最后一笔顿挫有力的结尾上,他的指尖停留了几秒,仿佛在触碰一种确凿的距离感。他小心地将信封压到了所有教辅材料的最底层,再用几本厚厚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严实地盖在了上面。
教室里浮动的光线似乎比先前更加暗淡了,寒意也显得更为凝重。陈武桢重新拿起刚刚合上的笔帽,把它用力旋开。目光重新落回到摊开的试卷上,那道之前被笔尖戳出一个更深墨点的小题,仿佛凝结在纸面上的一个黑色伤口。他的笔尖再次落下,悬在题目的空格上方,仅隔一丝发丝的距离。
“吱嘎……”
前排张福镛大概是完成了难题,身子在木质旧课椅上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坐姿。那细微的声响传入耳中,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却并未在陈武桢笔下的纸面上激起丝毫涟漪。他终于还是让笔尖稳稳地落在了那道题的第一个空格处。黑色的墨迹流淌出来,沉重而扎实,划开了一方新的空间——一个只有他自己必须奋力泅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