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数字修罗 铁血绝境(2/2)
沈惊鸿沉默了片刻。他能想象那场景:绝望的哭嚎,兵士紧绷而恐惧的面孔,挥舞的刀枪,泼洒的火油,骤然腾起的烈焰,以及在火焰中扭曲、最终化为焦炭的人形……这一切,都发生在他制定的规则之下。他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清晰而冰冷:“依法。”
没有安慰,没有鼓励,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在这人命如同草芥的修罗场,任何软弱的情绪都是致命的毒药,不仅会害死自己,更会害死成千上万尚在挣扎的人。
就在这时,一名书吏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手中高举着一份粘着三根羽毛、代表最紧急军情的文书。“阁老!阁老!涿州八百里加急!”
沈惊鸿一把接过,迅速拆开火漆封印。文书上的内容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连一旁的红娘子都感受到了那股瞬间凝滞的寒意。
涿州知州在文书开头就用几乎崩溃的笔触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州内一地处偏僻、名为“张各庄”的大型村落,在疫情初起时,村中族老联合地主,竟效仿洼里屯初期,共同隐匿疫情,拒不执行州府派发的隔离、上报指令,反而将疑似病患锁在家中,试图用土方巫术自行解决。结果,瘟魔在村中这封闭的环境里疯狂滋长、传播,等一名侥幸逃出的村民跑到州府报信时,整个张各庄已几乎成了死地,村中道路、院落,随处可见倒毙的尸骸,恶臭远扬数里。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是这封加急文书的重点。驻防在涿州附近的一位姓王的参将,闻讯后,未等知州衙门商议出对策,竟直接率领本部人马,火速开赴张各庄。他并未尝试进入村庄确认是否还有生还者,而是仿照京师处理洼里屯之法,下令兵士将整个村庄团团包围,断绝一切出入。然后,在幸存的涿州知州和部分吏员几乎要晕厥的注视下,这位王参将面无表情地下达了命令——纵火,焚村!
文书最后,涿州知州用泣血般的笔触写道:“……王将军言,‘奉沈阁老防疫铁律,行非常之法’。下官……下官无力阻拦。火光冲天,百里可见,噼啪之声竟夜不绝,如同鬼哭!虽……虽或阻疫魔于涿州之境,然……然张各庄上下数百口,无论染疫与否,尽成焦炭!此举,此举与屠城何异?下官身为父母官,却不能保境安民,反目睹此等人间惨剧,心如刀绞,五内俱焚!下官……下官恐遭天谴啊!!”
“天谴?”沈惊鸿将文书重重拍在坚硬的紫檀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眼中是压抑到极致的风暴。“若真有天谴,也该先谴这无情瘟魔!先谴那些为一己之私隐匿疫情、拖累全村的蠢货!”
他知道,自洼里屯的先例一开,这道口子就再也堵不上了。各地驻军、地方官员,在极度的恐慌和面对疫情蔓延的无力感之下,必然会有人选择效仿这种最“彻底”、最“便捷”、也最残忍的手段。他无法阻止,甚至不能出言谴责。因为这就是他亲手制定、并以洼里屯为例强力推行的《防疫铁律》所导向的必然结果!他给了地方在绝望中“快刀斩乱麻”的尚方宝剑,却也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名为“绝对功利”的恶魔。
他猛地抓起一支狼毫笔,蘸饱了浓墨,在那份涿州加急文书的留白处,奋笔疾书,字迹铁画银钩,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涿州知州迂腐不堪!岂不闻‘慈不掌兵,义不理财’?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张各庄隐匿疫情在前,自绝生路,已成巨大毒源!王参将临机决断,果断处置,一举掐灭疫魔蔓延之节点,保全涿州乃至京畿大局,此乃大功!何过之有?!着令兵部即刻记档,擢升王参将一级,赏银百两,以彰其功!另,将此案例全文抄录,明发北直隶各府、州、县及所有驻防军营!以儆效尤!凡有隐匿疫情、抗拒隔离、已成疫区之村落城镇,主官及驻军将领皆可仿此例,当机立断,彻底净化!胆敢瞻前顾后、贻误战机者,严惩不贷!”
他要用的,不再是涿州的火焰,而是王参将的升官发财之路,告诉所有还在犹豫、还在被所谓的“仁心”束缚手脚的地方官和将领:面对鼠疫,没有中间路线,没有仁慈可言!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要么你严格执行铁律,用火焰和死亡换取大多数人的生存机会;要么,你就和那些疫区一起,被时代的洪流和无情的瘟魔一同吞噬!
批示完毕,他命人立刻以邮政系统最高优先级发出。然后,他再次站到那幅巨大的、压在玻璃板下的京畿地图前。地图上,代表疫区的猩红色标记,正以涿州为新的中心,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血,顽固地向周边晕染、蔓延。他知道,史书中那“人死八九”的记载,正在他的眼前,在天启二十年的这个盛夏,一步步变为无可更改的现实。他无法治愈,甚至无法有效阻止其扩散的步伐。
他能做的,只是像一个冷酷的医师,面对一个全身溃烂、毒入膏肓的病人,动用手中一切能动用的工具——利用铁路更快地调运兵力和封锁物资,利用邮政系统更迅速地将这些沾满血与火的命令传递到帝国的神经末梢,利用蒸汽机的动力更高效地制造石灰、驱动消毒车辆,以及……制造更多、更彻底的“净化”白地。
科学的局限坚如磐石,无法突破;人性的挣扎在赤裸裸的生存危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场战争,早已从最初的“防治”与“拯救”,无可挽回地沦为了最原始、最残酷的“净化”与“切割”。他,沈阁老,便是这冷酷手术最主要的执行者之一,用火焰、死亡和不容置疑的铁律,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剜去一块块已然腐烂、流毒无穷的血肉,以期能保住那最后的一丝元气,等待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转机。
至于这过程中所背负的罪孽、所沾染的血腥、那深夜可能萦绕耳边的哀嚎与质问……他已无暇顾及,也无法顾及。他只能将其与洼里屯、张各庄的灰烬一同,深深埋入心底,然后在这由无数冰冷数字和猩红标记构成的修罗场中,继续步履维艰地前行。帝国的天空,依旧被瘟魔的羽翼所笼罩,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