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县衙风波 赤心灼灼(2/2)
“你来了?”她开口,声音因久睡和失血而带着明显的沙哑,但那上扬的尾音,却清晰地传递出她的欢欣。
“嗯,”沈惊鸿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公事化,如同他平日里对待同僚或下属,“公务暂告一段落,过来看看你。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死不了。”红娘子扯了扯嘴角,试图做出一个她惯常的、满不在乎的洒脱表情,然而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不慎牵动了背部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让她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刚刚舒展些许的眉头立刻又紧紧皱在了一起,脸上刚刚泛起的一点血色也迅速褪去。
沈惊鸿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上前了半步,语气带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别乱动!医官再三叮嘱,需得绝对静养,否则牵裂了伤口,麻烦就大了。” 这脱口而出的关切,远比刻意表现出来的平静要真实得多。
红娘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瞬间的真实反应,那双明亮的眼睛顿时弯了起来,笑意从眼底蔓延开,带着几分狡黠,几分得意,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执着:“你看,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她像是抓住了什么确凿的证据,语气笃定。
沈惊鸿被她这直白的一问,噎了一下,喉咙有些发干。他避开她灼热的视线,略微侧过头,试图用理性包裹这份不受控制流露的情绪:“你为护我与那救荒的土豆苗受伤,于情于理,我自然关切。况且,你所用之药,亦是我格物院心血所凝,我总需确认其效。” 他将动机归结于责任与对科技成果的关切,试图在那份过于炽热的情感面前,筑起一道冷静的堤坝。
“只是因为这个?沈大人,你莫要拿这些话来搪塞我。”红娘子却不吃这一套,她的目光如同两簇小小的火焰,紧紧追随着他,不容他闪躲,“我红娘子虽是江湖草莽,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但看人的眼光还不差。我知道,你心里满满当当装着的,是你那位青梅竹马的夫人,苏卿卿,对吗?” 她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异常平静,没有丝毫的嫉妒或不甘,只有一种洞悉事实的坦然,“她是名满江南的才女,与你志同道合,是真正的灵魂伴侣。我红娘子粗野惯了,舞刀弄棍,比不得她半分文雅渊博,我也从未痴心妄想去与她比较,去取代她在你心里的位置。”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力量,眼神变得更加坚定、炽热,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但这世道,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寻常!那些阁老家、尚书府里,哪个不是莺莺燕燕一大堆?我不管你心里把她放在多么至高无上、无人能及的位置,我只要你身边,能给我一个小小的角落,让我能看着你,陪着你就好!哪怕……哪怕就只是个没名没分的侍妾,甚至只是个端茶送水的丫头,我也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这番话语,石破天惊,大胆得近乎惊世骇俗。它完全颠覆了这个时代对女子温顺、谦卑、不争不妒的礼教要求,却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近乎原始的坦荡、热烈与义无反顾。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沈惊鸿的心上。
沈惊鸿心中剧震,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燃烧着炽烈火焰、没有丝毫杂质与算计的眸子,一时竟哑口无言。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明确地拒绝,斩断这不该有的情丝。他用后世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观念来要求自己,但对这个时代的红娘子而言,她的诉求在普世价值观下甚至显得“合情合理”、“委曲求全”。他若此刻用过于超前的观念断然拒绝,在她重伤未愈、情绪激动之时,未免显得冷酷不近人情,甚至可能刺激到她,导致伤势恶化。可若是含糊其辞,给予哪怕一丝一毫的错觉,那便是对苏卿卿的背叛,也是对他自己内心准则的践踏,更会将三人拖入更深的痛苦泥潭。
“红娘子,”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似乎都又暗沉了几分,才终于沉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挣扎,“你的……情意,沈某并非铁石心肠,如何能感受不到?但正因如此,才知此事非同小可。它关乎你一生名节幸福,亦关乎沈某立身之本、家宅安宁。于我,于你,甚至……于她,皆需慎之又慎。”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将两人从这危险的情感边缘拉回现实的轨道,“眼下,你首要之事,是抛开所有杂念,安心养好伤势。河南千里泽国,灾情未平,百万黎民嗷嗷待哺;河工贪墨大案,虽惩首恶,但盘根错节的网络尚未彻底厘清,后续赈济、重建、推广新种,千头万绪。这些,才是你我当下真正应该聚焦、不容有失的正事!” 他将“正事”二字,咬得格外清晰、沉重。
红娘子却仿佛早已看穿了他所有的挣扎与回避。她并没有因为他这番近乎“逃避”的言论而感到气馁或悲伤,反而,她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一抹极其虚弱,却依旧明艳动人、带着某种野性生命力的笑容,如同在废墟中顽强绽放的花朵。“好,你说赈灾查案是正事,那便是正事,是天大的正事!” 她顺着他的话,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哄劝般的爽快,“我红娘子别的大道理不懂,但知恩图报、言出必行还是知道的。你救过灾民,如今也在为他们奔波,我敬重你。我这点伤不碍事,等我好了,我帮你!我帮你看着那些寄托了无数人希望的土豆苗,不让任何人再动它们分毫;我帮你安抚那些惶惶不安的灾民,我这张脸,在底层百姓里,或许比你这钦差大人的告示还管用些!”
她的声音渐渐有了力气,目光灼灼,如同最坚定的誓言:“你只管去忙你的大事,去查你的案子,去救你的天下。我就在你能看到的地方,做我能做的一切。”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带着一种温柔的、却不容置疑的固执,“沈惊鸿,你听好了。我红娘子认定的人,认定的事,从来就不会轻易放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现在心里乱,不想答应,没关系,我可以等。一天,一月,一年,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跟你耗下去。”
她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深邃而认真,一字一句,清晰地叩击在沈惊鸿的心扉上:“这颗心,既然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地为你跳了出来,挡在了那把刀前面,它就再也收不回去了。你赶不走,也骂不跑。”
她的直白、她的坚韧、她那混合着江湖义气与男女情爱、不计后果的炽热,像一团真正燃烧的烈焰,猛烈地冲击着沈惊鸿刻意维持的、理性而冰冷的边界。那边界在这火焰的炙烤下,开始发烫、变形,甚至出现了细微的、难以弥合的裂纹。他看着她苍白如纸却写满执拗与生命力的脸庞,知道任何基于逻辑的、冷静的拒绝言语,在此刻这般滚烫的情感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再说。所有的言语都似乎堵在了胸口,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只是深深地、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震撼,有无奈,有挣扎,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纯粹生命力所吸引的悸动。旋即,他猛地转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逃离般地大步走出了这个让他心绪彻底失控的房间。那背影,竟失去了往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沉稳,透出几分难得的狼狈。
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红娘子一直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间的浊气,背部的剧痛似乎也因此而减轻了些许。她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布满荆棘,艰难无比。那个男人,心志之坚定,远超常人,对发妻用情之深,更是她行走江湖多年闻所未闻。他心中的壁垒,比任何城墙都要坚固。但那又如何? 她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他沉稳指挥若定的身影,是他讲解农事时耐心的侧脸,是他递过那瓶神奇“酒精”时不容置疑的关切……既然这颗心已经不受控制地为他跳动,为他燃烧,那就让它烧得更旺些吧!去争,去抢,哪怕最终撞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也总好过因为胆怯而遗憾终生,在往后的岁月里反复咀嚼这份求而不得的苦涩! 一丝混合着痛楚、决心与势在必得的弧度,在她苍白干裂的唇角,悄然扬起。
沈惊鸿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书房。冰冷的空气让他灼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案头上,等待批阅的公文堆积如山,关乎赈灾粮草如何精准发放到每一个灾民手中的细则,关乎被毁堤坝如何利用现有材料、人力尽快修复的紧急方案,关乎土豆如何在周边州县乃至全省稳妥推广的详细章程……每一件,都关系着无数人的生死存亡,都压在他的肩上。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试图驱散脑海中纷乱的影像,提起那支紫檀狼毫笔,蘸饱了浓墨,试图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眼前的白纸黑字上。
然而,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红娘子那双燃烧着炽热火焰、仿佛能穿透人心灵的眸子,她那番大胆直接、毫无保留的宣言,她苍白却执拗的脸庞,甚至她因剧痛而颤抖的身体、强忍呻吟时紧咬的下唇……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都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翻腾、回荡,如同魔咒,扰得他心绪难宁,根本无法凝聚精神。就连空气中,似乎也隐约残留着那“消毒酒精”浓烈而特殊的气味,不断地提醒着他方才在厢房里发生的一切,提醒着那份为他而流的鲜血,和那份滚烫得几乎将他灼伤的情意。
这朵突如其来、闯入他世界的烈焰红莲,以其最原始、最直接、最不受礼法约束的方式,在他规划严谨、目标明确的生命轨迹上,硬生生撕开了一道鲜活而灼热的口子。她带来的,究竟是上天恩赐的缘分,还是无法预料的劫数?是能温暖冰冷权谋之局的慰藉,还是足以焚毁一切既定秩序的灾难?此刻,纵使他能推演朝堂风云,能算计千里之外的军国大事,对于这道关乎内心的难题,却连他自己,也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迷茫与难以预测。而他更不知道的是,关于钦差沈大人身边那位姿容绝丽、性情刚烈、曾舍身挡刀的红颜知己红娘子的种种传闻,正随着他雷霆办案、处置贪官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官场、士林乃至市井街巷间飞速流传,并且,正以某种他尚未察觉的速度,悄然向着那座巍峨的、有着他心中唯一挚爱的京城,蔓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