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诎失人心(2/2)

凤姐转身往上房取应用之物,想请示邢夫人、王夫人,见人多嘴杂,说不出口,看看天色已经日渐平西,只得找鸳鸯要老太太存的那套家伙。鸳鸯道:“你还问我?那一年二爷当了,后来赎回来了吗!” 凤姐道:“不用金的银的,只要平常使的这套。” 鸳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不都是老太太那边的吗!” 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到王夫人那里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套出来,急忙叫彩明登帐,发给众人收管。

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又不好叫她回来,心里想:“她从前办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成这样!这两三天连一点头绪都没有,老太太真是白疼她了!” 哪里知道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正合着她将来家计艰难的心思,巴不得留些银子作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该长房作主,贾赦虽不在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遇事就问大奶奶的主意。邢夫人素来知道凤姐手脚大,贾琏又不省心,所以死死攥着银子不放松。鸳鸯只当银子已经交出去了,见凤姐这般掣肘,便疑心她不肯用心,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停,话里话外都带着埋怨。邢夫人等人听了,不反思自己不叫凤姐便宜行事,反倒说凤丫头果然不用心。

到了晚上,王夫人叫凤姐过去,说道:“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不能丢。这两三天人来人往,我瞧着照应不到位,想是你没吩咐周全,还得你多操点心。” 凤姐听了,呆站了一会,胸口堵得慌,想把银子不凑手的话说出来,可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的事,她也不敢辩解,只得抿着嘴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可我们动不得身,只能托你,你可不能撒手不管。” 凤姐脸颊涨得通红,正要回话,外头鼓乐一响,到了烧黄昏纸的时候,众人一齐举哀,话又咽了回去。凤姐原想等举哀完了再说,王夫人催她出去料理:“这里有我们,你快去安排明儿的事。”

凤姐不敢再言,含着泪忍气出来,又叫人传齐众人,吩咐了半天,声音带着哀求:“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挨了好些埋怨,都是因为你们不齐心,叫人笑话。明儿你们多受累,仔细些罢!” 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头一遭,我们敢违拗吗?只是这回的事太累赘 —— 就说打发这顿饭,有的在这里吃,有的要回家吃,请的太太奶奶有的来有的不来,诸如此类,怎么能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别挑三拣四就好了。” 凤姐道:“头一层,老太太的丫头们难缠,太太们的人也难说话,我去说谁?” 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署事,要打要骂,何等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连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 凤姐叹道:“东府的事是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家的事,又是公中的,人人都能说两句。再者外头银钱也叫不动,棚里要件东西,传出去总不见拿进来,我有什么法子!” 众人道:“二爷在外头难道不应付?” 凤姐道:“别提他了,他也为难 —— 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哪里凑手!” 众人道:“老太太留下的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 凤姐道:“你们回头问管事的就知道了。” 众人道:“怨不得外头男人抱怨:‘这么大的事,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齐心!” 凤姐道:“如今不说这些了,眼前的事大家上点心,倘或闹得上头埋怨下来,我可不依你们!” 众人道:“奶奶发话,我们敢抱怨吗?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 凤姐听了没法,只得央求:“好大娘们!明儿先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那边说通了再说!” 众人这才听命散去。

凤姐一肚子委屈,越想越气,一夜没合眼,天亮了又得往上房去。想把各处的人整理整理,又怕邢夫人生气;想跟王夫人诉诉苦,又怕邢夫人挑唆。那些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帮着凤姐撑威风,越发作践起她来,要么故意慢半拍,要么装聋作哑。幸亏平儿替凤姐排解,跟众人说:“二奶奶巴不得把事办好,只是老爷太太吩咐外头不许糜费,银子不凑手,所以照应不到,并不是不用心。” 说了几次,才稍稍安静些。

虽说僧经道忏、上祭挂帐络绎不绝,可终究银钱吝啬,没人肯踊跃出力,不过草草了事。连日来王妃诰命来了不少,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能在底下张罗,叫了这个走了那个,一会儿急得跺脚,一会儿低声哀求,糊弄过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着不象样,连凤姐自己都觉得脸上无光,胸口一阵阵发闷。

邢夫人虽说是冢妇,仗着 “悲戚为孝” 四个字,什么都不管;王夫人落得跟着邢夫人行事;其余人更不必说。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也不敢替她说话,只能自叹:“俗话说‘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若不是靠着凤丫头,那些人更不肯帮忙!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她几个自己人瞎张罗,面前背后都抱怨说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没了。老爷一味尽孝,庶务上不大明白,这么大的事,不花些银子怎么办得开?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竟要保不住脸面了。” 于是抽空叫了自己的人来吩咐:“你们别跟着别人学,糟踏琏二奶奶。别以为穿孝守灵就完了,不过混几天罢了。看见他们张罗不开,你们插个手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 那些素服李纨的人都答应:“大奶奶说得是,我们也不敢糟踏二奶奶,只是听见鸳鸯姐姐们的话,好象怪二奶奶不用心似的。” 李纨道:“就是鸳鸯,我也告诉过她,我说琏二奶奶不是不用心,是银子钱不在她手里,巧媳妇也做不出无米的粥来!如今鸳鸯也知道了,不怪她了。只是鸳鸯如今的样子竟不象从前了,奇怪得很 —— 那时候有老太太疼她,倒没作过什么威福;如今老太太死了,没了仗腰子的,我看她倒有些脾气不好了。我先前还替她愁,这会子幸亏大老爷不在家,才躲过去了,不然她有什么法儿。”

正说着,贾兰走过来说:“妈妈歇着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我这几天总没摸书本,今儿爷爷叫我在家睡,我想理一两本书,别等脱了孝都忘了。” 李纨道:“妈妈也睡,我在被窝里想想事也罢。” 众人都夸道:“好哥儿!这么小年纪,有空就想着看书,不象宝二爷,娶了亲还孩子气。这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那模样就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唧唧咕咕不知道说什么,弄得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远着他;邢姑娘也不怎么同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的喜姑娘、四姑娘,哥哥长哥哥短的跟他亲近。我们看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娘们混混,只怕心里也没别的事,白枉了老太太疼他这么大,哪里及得上兰哥儿一星半点儿!大奶奶,你将来可不愁了。” 李纨道:“再好也还小,只怕等他大了,咱们家还不知怎么样呢!环哥儿你们瞧着怎么样?” 众人道:“这一个更不象样!两个眼睛跟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就在孝幔子里头偷着眼瞧人呢。” 李纨道:“他年纪也不小了,前日听说还要给他说亲,如今又得等着了。嗳,还有件事 —— 后日送殡,各房的车辆怎么样了?” 众人道:“琏二奶奶这几天闹得失魂落魄,也没见传出话来。昨儿听见我男人说,琏二爷派了蔷二爷料理,说咱们家的车不够,赶车的也少,要到亲戚家去借呢。” 李纨笑道:“车也能借的吗?” 众人道:“奶奶说笑话了,车怎么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来还得雇。” 李纨道:“底下人的车只得雇,上头的白车也有雇的吗?” 众人道:“如今大太太、东府里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没有车了,不雇哪里来的?” 李纨听了叹息:“先前见别人家的太太奶奶坐雇的车来,我们都笑话,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你明儿告诉你男人,我们的车马早早预备好,省得挤。” 众人答应着出去了。

且说史湘云因女婿病重,贾母死后只来过一次,屈指算着后日送殡,不能不去。又见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事,只得在坐夜前一日过来。想起贾母素日疼她,又想到自己命苦 —— 刚配了个才貌双全、性情温和的男人,偏偏得了这冤孽症候,不过是捱日子罢了,越发悲痛,直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也止不住她的眼泪。宝玉在一旁看着,鼻头一酸,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劝。见湘云淡妆素服,不施脂粉,比未出嫁时更添了几分清雅;转头又看宝琴等淡素装饰,自有一种天生丰韵;独有宝钗浑身孝服,竟比寻常穿颜色衣裳时更显雅致。宝玉心里想:“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不是因为梅花开得早,竟是‘洁白清香’四字不可及。只是这时候若林妹妹也这样打扮,又不知有何等丰韵!” 想到这里,心酸难忍,泪珠直滚滚掉下来,趁着贾母的丧事,索性放声大哭。众人正劝湘云不止,外间又添了一个哭的,都道是宝玉想老太太的好处,所以伤悲,哪里知道他们二人各有各的心事。这场大哭引得满屋子的人都掉下泪来,还是薛姨妈、李婶娘等合力劝住。

次日是坐夜之期,场面越发热闹,事情也更繁杂。凤姐这日实在支撑不住,却无半分法子,只得用尽心力张罗,嗓子都喊破了,勉强敷衍过半日。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事情更繁,她瞻前顾后,手脚忙乱。正着急时,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原来是二奶奶躲着受用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直冲上来,胸口发闷,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阵发甜,“噗” 地喷出一口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扑通” 蹲倒在地。幸亏平儿眼疾手快,急忙上前扶住,只见凤姐的血一口接一口吐个不住,脸色惨白如纸。

未知凤姐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