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2/2)
费婆子常倚老卖老,仗着邢夫人,吃了酒便嘴里胡骂乱怨出气。如今贾母庆寿这样大事,她干看着人家逞才办事,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鸡骂狗闲言闲语地闹,这边的人也不和她较量。如今听说周瑞家的捆了她亲家,越发火上浇油,仗着酒兴,指着隔断的墙大骂一阵,便跑去向邢夫人求情:“我那亲家并没什么不是,不过和那府里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就调唆二奶奶把她捆到马圈里,等过了这两日还要打!求太太开恩,我那亲家娘也是七八十岁的老婆子,和二奶奶说声饶了她这一次罢。”
邢夫人自讨鸳鸯之后讨了没意思,又见贾母越发冷淡自己,凤姐的体面反胜过往日,且前日南安太妃来了,要见众姊妹,贾母只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心内早已怨忿不乐,只是发作不出来。又值这一干小人在侧,她们心内的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生事调拨主人,先不过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 “只哄着老太太喜欢,好就中作威作福,辖治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经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 “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邢夫人纵是铁心铜胆,妇人家终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着实恶绝凤姐,今听了费婆子这番话,也不说长短,只记在心里。
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人都到齐,坐席开戏。贾母高兴,又见今日无远亲,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便穿便衣常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贾母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小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姊妹们围绕着。因贾?之母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命她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宝玉则在榻上脚下给贾母捶腿。
首席是薛姨妈,下边两溜顺着房头辈数坐下,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方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 “免了罢”,早已都行完了。然后赖大等带领众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再是各房的丫鬟,足足闹了两三顿饭的工夫。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生,贾赦等焚过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众人取便,又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顽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和她们母亲说了,二人母亲素日承凤姐照顾,巴不得一声,喜鸾、四姐儿也愿意在园内顽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席时,当着许多人陪笑和凤姐求情:“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的面子,竟放了她们罢。” 说毕,上车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当着许多人,脸颊紫涨得像熟透的李子,胸口剧烈起伏,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指尖发麻,回头向赖大家的等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她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 王夫人因问什么事,凤姐儿笑着把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都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 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数。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处置,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把这也当一件事来说。”
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她们为是。” 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鼻尖一酸,泪珠顺着下颌滚落,不觉灰心转悲,赌气回房哭泣,又怕人知觉。偏巧贾母打发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她眼肿红肿肿的,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老太太那里立等你呢。” 凤姐忙擦干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
贾母问道:“前儿送礼拜寿的人家,共有几家有围屏?” 凤姐儿道:“共有十六家有围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的;还有粤海将军邬家一架玻璃的,还罢了。” 贾母道:“既这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着,我要送人的。” 凤姐儿答应了。
鸳鸯忽过来,目光在凤姐脸上只管瞧,引的贾母问:“你不认得她?只管瞧什么。” 鸳鸯笑道:“怎么她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只管看。” 贾母听说,便叫凤姐近前,也觑着眼看,凤姐笑道:“才觉一阵痒痒,揉肿了些。” 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不成?” 凤姐道:“谁敢给我气受,便是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
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两个在这里帮着两个师傅替我拣佛豆儿,也积积寿,前儿你姊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 说话时先摆上一桌素席,两个姑子吃了,然后才摆上荤的,贾母吃毕,饭菜抬出外间,尤氏、凤姐儿二人正吃,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也叫来同吃。
四人吃毕,洗手点香,捧过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个一个拣在簸箩内,每拣一个念一声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说佛家因果善事,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事,又和平儿打听了原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贾母:“二奶奶还是哭了,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
贾母问起原故,鸳鸯把前因后果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就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这是你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着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 正说着,宝琴等进来,贾母便不再提,问宝琴:“你从哪里来?” 宝琴道:“在园里林姐姐屋里大家说话呢。”
贾母忽想起一事,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她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她们,我听见可不依。” 婆子应了正要走,鸳鸯道:“我去说罢,她们那里听她的话。” 说着一径往园子来。
鸳鸯先到稻香村,李纨与尤氏都不在,问丫鬟们,说 “都在三姑娘那里呢”,便回身来至晓翠堂,果见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众人见她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来做什么?” 又让她坐,鸳鸯笑道:“不许我也逛逛么?” 说着把贾母的嘱咐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叫人把各处头儿唤来,令她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
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得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捆上十个也赶不上她这份细心。” 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 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她也可怜见儿的!这几年虽没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难作:若太老实没有机变,公婆嫌太老实,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少不得意就背地里咬舌根、挑三窝四。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不好,这可笑不可笑?”
探春笑道:“糊涂人多,哪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不知何等快乐,殊不知说不出的烦难更利害。” 宝玉道:“谁都象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别听俗语想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 尤氏道:“谁都象你,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 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 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没出息终老在这里,难道姊妹们都不出门?” 尤氏笑道:“怨不得人说他是假长了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 宝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 众人不等说完便说:“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一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
喜鸾笑道:“二哥哥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都出了阁,横竖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来和你作伴儿。” 李纨、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的?这话哄谁。” 说的喜鸾低下头。当下已是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暂且不提。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挂在半天。鸳鸯没有作伴的,也没提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该班的人都没理会。她偏要小解,便下了甬路,寻微草处,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
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窸窣响,鸳鸯浑身汗毛竖起,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见两个人在那里,见她来了便想往石后树丛藏躲。鸳鸯眼尖,趁月色看清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她只当司棋和别的女孩子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恐吓着耍,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了,没个黑家白日的只是顽不够。”
这本是鸳鸯的戏语,谁知司棋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她的首尾,生恐叫喊起来被众人知觉,更不好收场,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的衣袖,双膝一软扑通跪下,声音发颤:“好姐姐,千万别嚷!”
鸳鸯反被她吓了一跳,忙拉她起来,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笑问道:“这是怎么说?” 司棋满脸红胀,泪珠顺着脸颊滚落,鸳鸯再一回想,那另一个人影恍惚像个小厮,心下猜疑了八九分,自己反羞得脸颊发烫,手脚都有些发软,定了定神忙悄问:“那个是谁?” 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 鸳鸯啐了一口,压低声音:“要死,要死!” 司棋又回头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
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死死拉住她的手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 鸳鸯道:“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门上锁罢。” 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这话便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住手,我出来了。” 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她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