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1/2)

话说贾政回京之后,诸事料理完毕,蒙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他年景渐老,身子衰败,又因在外漂泊数年,骨肉分离,如今能安然团聚于庭室,只觉胸口暖意涌动,眼角皱纹堆起,一应大小事务尽数抛在脑后,每日只看书消遣,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是日间与妻儿母子共叙天伦,享受庭闱之乐。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是贾母八旬寿庆,亲友众多恐筵宴排设不开,贾政早同贾赦、贾珍、贾琏等商议妥当: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府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作为退居之所。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请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请诸官长、诰命及远近亲友、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的;初三日是贾珍、贾琏的;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的。

自七月上旬起,送寿礼的人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其余亲王、驸马及大小文武官员之家,凡有来往的,莫不送礼,多得记不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所有精细礼物尽数摆上,请贾母过目。贾母头一两日还兴致勃勃过来瞧瞧,后来瞧烦了,便不再看,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声传遍街巷。宁府中当日到的官客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及几个世交公侯应袭;荣府中到的堂客有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及几位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大家相见后,先请入大观园内嘉荫堂奉茶,更衣毕,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

众人谦逊半日方才落座:上面两席是南安王妃、北静王妃;下面依品级依次排列,皆是众公侯诰命;左边下手一席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一席才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及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般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在竹帘外面侍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侍候呼唤;凡跟来的仆从,早有人在别处管待。

一时台上参场完毕,台下十二个未留发的小厮排班侍候。须臾,一小厮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与回事的媳妇,再由她递与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盘托着挨身入帘,递与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奉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文;北静王妃也谦让一回,亦点了一出;众人又让了一回,便命随便拣好的唱。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各家仆从都得了赏赐,大家更衣复入园中,另献好茶。

南安太妃问起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 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她们姊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叫她们给我看屋子去了。园里有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家姊妹们看戏呢。” 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我瞧瞧。” 贾母回头命凤姐:“去把史、薛、林三家的丫头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

凤姐答应着来到园中,只见姊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刚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传了话,宝钗、宝琴、黛玉、探春、湘云五人跟着来到嘉荫堂。众人中有的见过,有的不曾见过,都齐声夸赞,指尖连连点着称赞不绝。湘云与太妃最熟,太妃拉着她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倒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帐。” 又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了年纪,连声夸赞;松开二人后,又拉着黛玉、宝琴细细打量,极夸一回,笑道:“都是好的,倒叫我夸不过来了。” 早有人打点出五分礼物: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们姊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 五人忙拜谢过,北静王妃也送上五样礼物,其余不必细说。

吃了茶,在园中略逛了逛,贾母等又让入席,南安太妃推辞说身上不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恕我先要告辞了。” 贾母等不便强留,送至园门,看着她坐轿而去;北静王妃略坐片刻也告辞了,其余宾客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会客,一应事务皆由邢夫人、王夫人管待;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等还礼管待,至宁府坐席,不必细说。

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东府,白日待客,晚间在园内李纨房中歇宿。这日晚间伏侍贾母吃过晚饭后,贾母说:“你们也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寻点吃的歇歇去,明儿还要起早闹呢。” 尤氏答应着退出来,想到凤姐儿房里吃饭,谁知凤姐儿在楼上看着人收送礼的新围屏,只有平儿在房里叠衣服。

尤氏问:“你们奶奶吃了饭了没有?” 平儿笑道:“吃饭怎会不请奶奶去?” 尤氏笑道:“既这样,我别处找吃的去,饿的我胃里发空。” 说着就要走,平儿忙留住:“奶奶请回来,这里有点心,且点补一点儿,回来再吃饭。” 尤氏笑道:“你们忙成这样,我去园里和姊妹们闹去。”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平儿留不住,只得罢了。

尤氏一径来至园中,见园中正门与各处角门仍未关闭,还吊着各色彩灯,便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来关门。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氏,尤氏又命她传管家的女人。丫鬟应了出去,到二门外鹿顶内 —— 这是管事女人议事取齐之所 —— 只见两个婆子正在分菜果,丫鬟问道:“那一位奶奶在这里?东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

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又听见是东府的奶奶,并不放在心上,回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 小丫头道:“散了就麻烦你们家里传一声去。” 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另派传人的去。” 小丫头气白了脸,嘴唇抿得紧紧的:“嗳呀,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你哄新来的还罢了,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这会子打听了梯己信儿,或是得了哪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儿似的传去,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传,你们也这么回吗?”

这两个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丫鬟揭挑弊病,脖颈一梗,嘴角撇起,羞激怒了,回口道:“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与你相干?不用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会溜呢!什么‘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人去,我们这边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小丫头气得眼眶泛红,转身进来把方才的话都告诉了尤氏。尤氏听了,冷笑一声,眉尖挑得老高:“这是两个什么人?” 一同在怡红院吃点心的两个姑子、宝琴、湘云等听了,生怕尤氏生气,忙劝说:“没有的事,必是这丫头听错了。” 两个姑子笑推小丫头:“你这孩子好性气,糊涂老嬷嬷的话也不该来回,咱们奶奶万金之躯,劳乏了几日,没吃什么正经东西,咱们哄她欢喜还来不及,说这些做什么。” 袭人也忙拉着小丫头出去:“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发人叫她们去。”

尤氏道:“不用叫别人,你去把这两个婆子叫来,再把你们家凤儿也叫来。” 袭人笑道:“我去请。” 尤氏道:“偏不要你去。” 两个姑子忙起身笑道:“奶奶素日宽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谈论?” 宝琴、湘云也都笑劝,尤氏道:“若不是老太太的千秋,我断不依,且放着罢。”

说话间,袭人已遣了另一个丫头去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小丫头把这事告诉了她。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却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听了这话,脚步飞快地跑入怡红院,一面跑一面口内嚷嚷:“气坏了奶奶了,可了不得!咱们家里如今惯的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先打给她们几个耳刮子,等过了这几日再算帐!”

尤氏见了她,笑道:“周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这早晚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的,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芽儿也没有。” 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过,说这几日事多人杂,一到晚上就关门吹灯,不是园里人不许放进去,今儿竟没人当回事!这事过了几日,必要打几个才好。” 尤氏又把小丫头的话学了一遍,周瑞家的道:“奶奶别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她们个臭死!只问她们谁叫说这‘各家门各家户’的话!我已经叫她们吹了灯,关上正门和角门了。”

正乱着,凤姐儿打发人来请尤氏吃饭,尤氏道:“我也不饿了,才吃了几个饽饽,请你奶奶自吃罢。” 一时周瑞家的得便出去,把方才的事回了凤姐,又说:“这两个婆子是管家奶奶,时常我们和她们说话,都似狠虫一般,奶奶若不戒饬,大奶奶脸上过不去。” 凤姐道:“既这么着,记上她们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嫂子开发,打几下子或是开恩饶了,随她去就是,不算什么大事。”

周瑞家的巴不得一声,素日因与这两个婆子不睦,出来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捆起这两个婆子,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林之孝家的不知何事,此时已经点灯,忙坐车进来,先去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进话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了,大奶奶在园里,叫大娘见了大奶奶就是了。”

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鬟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意不去,忙唤她进来,笑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才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让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经撒开手了。” 林之孝家的也笑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说奶奶有话吩咐。” 尤氏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只当你没去,白问你罢了,必是周姐姐多事告诉了凤丫头。家去歇着罢,没有什么大事。” 李纨又想说原故,尤氏反拦住了。

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回身出园,可巧遇见赵姨娘,赵姨娘笑道:“嗳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还跑些什么?” 林之孝家的便把进来的缘由说了一遍,赵姨娘原就爱察听这些事,且素日与管事女人们扳厚,互相联络,早已闻得八九分,听林之孝家的说完,便添油加醋告诉了她一遍,林之孝家的听了,嗤笑一声:“原来是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就不理论,心窄些也不过打几下子就完了。” 赵姨娘道:“我的嫂子,事虽不大,可见她们太张狂了,巴巴传进你来,明明戏弄你、顽算你!快歇歇去,明儿还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

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只见方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你娘吃酒混说惹出事来,连我也跟着担不是,我替谁讨情去?” 这两个小丫头才七八岁,不识事,只管哭啼求告,缠得林之孝家的没法,说道:“糊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缠我做什么?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太太的陪房费大娘的儿子做媳妇,你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什么事完不了!”

一语提醒了一个丫头,那一个还在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涂攮的!她过去一说自然都完了,没有单放了他妈又只打你妈的理!” 说毕上车去了。这个小丫头果然跑去告诉了姐姐,又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兴过一时,只因贾母近来不大作兴邢夫人,连这边的人也减了威势,凡贾政这边有些体面的人,那边个个都虎视眈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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