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章 铁匠、包子与私塾先生(2/2)

他站在门口,朝里望去。

院子不大,打扫得十分干净。几株老梅树倚墙而立,虽是夏日,枝叶却也葱郁。正对着门的是一间敞轩,里面摆着十几张矮小的桌案,七八个年纪不等的孩童正摇头晃脑地跟着前方一位先生念书。

那先生背对着门口,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灰色长衫,身形清瘦,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他念一句,孩童们跟一句,声音在安静的院落里回荡。

阿忧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站在门外听着。那些句子传入耳中,陌生又似乎有些奇异的熟悉感,字字清晰,却不解其意。他空白的心湖里,仿佛被投下了几颗小小的石子,漾开极细微的、关乎“秩序”与“道理”的涟漪。

一篇读完,先生让孩童们自己温习,这才转过身,准备喝口茶。他一转身,便看到了门口站着的少年。

先生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温和澄澈,带着书卷气,却又没有一般腐儒的呆板。他看到阿忧,微微一怔,随即露出和煦的笑容,放下手中的旧陶茶杯,走了过来。

“这位小友,可是有事?”先生的声音不高,平稳悦耳。

阿忧有些拘谨,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木剑,按照赵瘸子的吩咐说道:“周先生,赵铁匠让我来问问,他托您写的门联,是否写好了?”

“哦,是赵师傅啊。”周先生恍然,笑道,“已然写好了。你稍等。”他转身走进敞轩旁边的一间小书房,不多时,拿着两卷裁好的红纸出来,“按赵师傅的要求,写了‘炉火纯青煅乾坤,铁锤叮当震鬼神’,横批‘百炼成钢’。你看可行?”

阿忧接过,他虽不识字,但看着红纸上那力透纸背、筋骨分明的墨字,竟也觉得有一股铮然之气扑面而来,与铁匠铺里的火热刚硬隐隐相合。他点点头:“谢谢先生。赵叔没说别的,想来是好的。”

周先生捋须微笑,目光却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阿忧一直紧握着的木剑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色。他教书育人多年,又好读杂书,见识不算浅薄。这少年手中的木剑,乍看简陋粗糙,甚至有些可笑,但细看之下,那木材质地殊异,绝非寻常孩童玩具。尤其是这少年握剑的姿势,看似随意,可那手指扣合的位置、手腕的角度,隐隐竟合某种“守势”,这绝非毫无根基之人能有的。

再观这少年,虽然衣衫朴素,面有风霜之色,眼神起初茫然,但在与自己对话时,却迅速凝聚起专注与清明,举止间并无一般流民或粗野少年的惶然无措,反而有种……经历过极大动荡后的、奇异的平静。

“小友似乎不是本镇人?”周先生温声问道,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闲谈。

“嗯。”阿忧点头,“前几日才来,在赵叔铺子里帮忙。”

“原来如此。”周先生点点头,并未追问来历,转而道,“赵师傅是镇上有名的实在人,手艺也好,你在他那里,能学到安身立命的本事。”他顿了顿,看着少年清澈却空茫的眼睛,心中微动,“小友可曾读过书,识得字?”

阿忧摇头,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困惑:“不记得了。”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是否识字,那些方块字在他眼中,只是形状各异的图案。

周先生眼中讶色更浓,却不点破,只温和道:“识字明理,总是好的。我这蒙馆虽简陋,白日里教孩童启蒙,午后却清静。小友若得空,又有兴趣,午后可来此处。老夫别无所长,教几个字,讲讲圣贤道理,尚可为之。不为功名,只求心中一点明澈。”他说得极为随意,仿佛只是最平常的邀请,毫无施舍或居高临下之意。

阿忧愣住了。他看着周先生温和诚恳的眼睛,又看了看手中那卷墨香犹存的字联,心底那点微弱的火种,似乎被这纯粹的、毫无功利的善意轻轻吹拂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需要了解这个世界,需要填补那片空白的认知。而文字与道理,或许是一把钥匙。

“我……午后需在铺子拉风箱。”他迟疑道,这是实情。

“无妨。”周先生笑容不变,“得空时来便是。不拘时辰,不拘长短。我这里别的没有,清茶一杯,旧书几卷,总是有的。”

阿忧沉默了片刻,终于,握紧木剑的手微微松开,他朝着周先生,认真地躬身行了一礼——这动作近乎本能,流畅自然:“谢谢先生。我……得空一定来。”

周先生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眼中笑意更深:“去吧,赵师傅该等急了。”

阿忧再次道谢,拿着门联,转身离开了蒙馆。走出很远,他回头望去,还能看见周先生青衫磊落的身影站在院门口,正温和地注视着某个背错句子的孩童,低声纠正。

阳光从云隙中洒下,给那清静的院落、那青衫的先生、那摇头晃脑的孩童,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边。

温暖,平和,充满生机。

与他空白记忆里可能存在的惨烈厮杀、冰冷赌局、绝望代价……截然不同。

他握了握腰间的木剑。

然后,迈开脚步,朝着铁匠铺的方向走去。炉火的热浪、铁锤的铿锵、赵瘸子粗嘎的吩咐、老陈洪亮的吆喝、还有周先生温和的邀请……这些细碎平凡的人与事,正像一颗颗微不足道却坚实的石子,铺向他脚下这条完全未知的路。

向前看。

路,在平凡的一日又一日的劳作、一顿又一顿的饱饭、一声又一声的善意招呼中,悄然延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