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裂痕上的光(中)木牌上的雏菊(1/2)

(一)

妮妮别过脸时,一缕秋阳正斜斜掠过她的发梢,把几缕碎发染成了金红色。窗外的银杏叶被风推得打旋,叶尖扫过窗玻璃,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耳边轻轻叹气。那些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像被秋雨泡胀的棉絮,忽然就软了下来,堵在喉咙口,带着点涩。

“我不是说你做事错。”她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银杏叶,带着不易察觉的抖,“我是说……我的画对我来说,就像你的工具箱对你一样重要。你会心疼生锈的铁钉,用机油一点点擦去锈迹;会给松动的扳手缠上布条,怕它磨手;会把锤子放在最顺手的角落,像对待老朋友——能不能……也这样看看它们?”

她的目光落在画架上那团刺目的黄斑上,像看着块被雨水打脏的月光。那是她调了七遍才满意的鹅黄,是她想象中张爷爷院子里最早开的那朵雏菊的颜色,此刻却成了道突兀的疤,把所有的心血都划得七零八落。

阿哲没说话。他蹲下身时,帆布裤膝盖处的补丁蹭过地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工具箱的铜锁在光里闪了闪,他伸手进去翻找,指尖划过一堆熟悉的物件——磨秃的螺丝刀、断了头的钢锯、卷了边的卷尺,最后握住了一把银亮的小刀。刀柄是牛角做的,被常年的汗渍浸成了温润的琥珀色,是他父亲留下的老物件。

他的手指握住刀柄,却没像平时修木头那样用力。平时他能用这把刀在硬木上刻出细密的花纹,此刻刀尖落在画布上,却轻得像在给雏菊花蕊扫尘。薄茧蹭过画布的亚麻纹理,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最嫩的桑叶,又像谁在低声说抱歉,一句叠着一句,藏在光影里。

“刮不掉了。”他低声说,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涩,像没熟透的柿子。阳光落在他的发顶,银丝般的光线下,能看见他耳后新长出的碎发,软软地贴在皮肤上,像刚破壳的雏鸟绒毛。他忽然停了手,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块核桃木的小牌,巴掌大,边缘还带着点树皮的痕迹,显然是刚从木料上截下来的。

木牌上刻着朵雏菊,花瓣歪歪扭扭的,有的长有的短,像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透着股执拗的鲜活。花瓣边缘还带着没磨平的毛刺,木屑嵌在深深的刻痕里,阳光下能看见细小的金粉在闪烁,显然是刚雕好的,连指尖的温度都还留在木头里。

“前几天做书架剩下的料。”他把木牌轻轻放在画架旁,指尖不自觉地蹭过牌上的刻痕,像怕被笑话手艺糙,“想着……你总把画过的花盆记混,插个牌子,就能分清哪盆是你画过的《晨露》,哪盆是《晚风》了。”

妮妮拿起木牌时,掌心立刻被细密的毛刺扎得有点痒,像碰了下蒲公英的绒毛。刻痕很深,能清晰地摸到他用力的痕迹——花瓣的转弯处刻得尤其深,大概是刻到这里时,他犹豫了很久,才敢往下用力。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里,藏着他笨拙的认真,比她画里最精致的笔触都动人。

她忽然笑了,眼里的水汽还没干,却像被阳光晒化的晨露,漾出点暖来。“你看,”她拿起画笔,在调色盘里蘸了点赭石,笔尖在画布的黄斑边缘勾出一圈细细的纹路,像给月亮镶了道金边,“或许……它可以变成一朵花。”

笔尖在画布上游走时,带起细碎的颜料粉,在光里轻轻飘。她把那团突兀的黄斑改作饱满的花心,用橙黄调了点金粉,让它看起来像被阳光吻过的样子。周围被她添了几朵半开的花苞:有的刚绽出两三片瓣尖,嫩得像婴儿的指甲;有的还裹着青绿色的花萼,像攥紧的小拳头;还有一朵被叶片半遮着,只露出点鹅黄的瓣边,像在捉迷藏。

原本规整的画,忽然就有了野趣,像在田埂边偶然撞见的雏菊丛,带着点无拘无束的生机。阿哲蹲在旁边看,没再说话,却悄悄从工具箱里拿出张细砂纸,左手按住木牌,右手捏着砂纸轻轻打磨边缘的毛刺。砂粒蹭过木头的声音很轻,像在给真正的花瓣拂去灰尘,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怕吹跑了那些细小的木屑。

“你看这朵‘意外之花’,”妮妮侧过头,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影,“是不是比原来那朵更像被阳光格外疼爱的那一朵?”

阿哲的耳朵“腾”地红了,像被夕阳烤过的苹果。他点点头,慌忙转过身去收拾那袋铁钉——刚才被他随手扔在工具箱上,此刻却觉得它们太吵闹。他把铁钉轻轻放进工具箱最底层的铁盒里,盒盖合上时,金属碰撞声轻得像落雪,连风都吹不散那点小心翼翼。

他又找了块洗得发白的抹布,蹲在地上擦刚才溅出的颜料水。抹布蹭过地板的木纹,把那点蓝晕开又擦净,膝盖碰到地板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画布上正在慢慢绽放的花。擦到画架边时,他的动作更轻了,几乎是用指尖沾着抹布蹭,生怕碰到画框,惊了那朵刚“长”出来的雏菊。

窗外的风又起了,卷着银杏叶落在窗台上,有人正好停在木牌旁。妮妮看着阿哲低头擦地的背影,他的肩膀有点窄,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稳,像老槐树的枝桠,沉默着,却能挡住风雨。她忽然想起上次暴雨,他把雨衣披在花盆上,自己淋得像落汤鸡,却咧着嘴说“花比人娇贵”;想起他修画架时,总在连接处多钉两颗钉子,说“这样稳当,能撑到你画完所有的雏菊”。

这些藏在粗粝外壳下的温柔,像木牌上被砂纸磨平的毛刺,不显眼,却让人觉得妥帖。她拿起那枚木牌,轻轻插进窗台上的雏菊盆里,歪歪扭扭的木刻花,正好和真花并排站着,风一吹,花影和木影轻轻摇晃,像在说悄悄话。

阿哲擦完地站起来时,看见画里那朵“意外之花”正对着自己笑,忽然就手足无措起来,想找句话说,却发现喉咙有点干。他挠了挠头,转身想去倒杯水,却差点撞翻颜料架,慌忙扶住时,带倒了一小罐钛白颜料,好在罐子盖得紧,没洒出来。

“笨手笨脚的。”妮妮嗔怪着,眼里却带着笑,像看到只受惊的小鹿。

“我……我去看看煤炉里的火。”阿哲几乎是逃着走的,脚步带起的风,吹得画架上的画布轻轻晃,像在偷笑。

工作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画布的轻响,和窗外银杏叶飘落的声音。妮妮给那朵“意外之花”添了只停在花瓣上的小瓢虫,红色的背壳上点了七颗黑星,像给它戴了顶俏皮的帽子。阳光透过木窗,在画纸上投下窗棂的影,把那些新画的花苞照得透亮,像浸在水里的宝石。

她忽然明白,有些不完美,原是为了让故事更生动。就像那团差点毁掉整幅画的黄斑,在彼此的退让里,变成了最特别的存在;就像阿哲那枚歪歪扭扭的木牌,比任何精致的装饰都更懂她的心思。

颜料与铁钉的私语,原来不是争吵,是在时光里慢慢磨合的温柔——像木牌上的刻痕被砂纸磨平,像画布上的裂痕被颜料填满,最终都成了岁月里,最动人的印记。

风穿过工作室时,带着雏菊的香,拂过画里的新蕊,也拂过窗台上的木牌。那朵歪歪扭扭的木刻雏菊,在光里静静站着,像在说:好的时光,从不是没有磕碰的光滑,是带着彼此的棱角,却愿意为对方,磨出点暖来。

阿哲蹲在煤炉边,看着火苗舔舐着新添的煤块,橘红色的光映在他脸上,把刚才的窘迫烘得淡了些。铁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着,水汽从壶嘴冒出来,在他眼前凝成白雾,像层柔软的纱。他伸手摸了摸壶壁,烫得指尖发麻,才想起妮妮画画时总爱喝温茶,忙找出那只带裂纹的粗陶杯——杯口缺了个小角,是上次他搬画架时不小心碰掉的,妮妮却总说“这样才像有故事的杯子”。

他从柜角摸出那罐野菊花茶,是张爷爷送的,说“败火,适合画画的人喝”。茶叶捏在指尖,带着点干枯的黄,扔进杯子时,发出“簌簌”的轻响。沸水冲下去,花瓣在水里慢慢舒展,像重新绽放的小太阳,把水染成了淡淡的琥珀色。他捧着杯子往回走,掌心被烫得发红,却舍不得放下,像捧着团会发热的星星。

妮妮正给画里的瓢虫添最后一笔触须,笔尖悬在半空时,闻到了淡淡的菊香。她转过头,看见阿哲站在画架旁,手里举着那只粗陶杯,杯沿的缺口在光里闪着温柔的光。“晾了会儿,不烫了。”他把杯子放在画架边的小几上,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张爷爷说……这茶喝着心里静。”

茶水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像撒了把碎银。妮妮端起杯子抿了口,温热的甜混着菊叶的清,漫过舌尖时,忽然发现杯底沉着朵完整的菊花,是阿哲特意挑的,花瓣舒展得正好。她想起上次自己随口说“野菊泡开了像小雏菊”,原来他记在了心上。

“你刻的木牌,”她忽然开口,目光落在窗台上那抹核桃木的棕,“比我画的有灵气。”

(二)

阿哲的耳朵又红了,他走到窗台边,手指轻轻碰了碰木牌上磨平的花瓣:“瞎刻的,没章法。”话虽这么说,指尖却在刻痕里摩挲着,像在数那些藏着的心意。阳光透过木牌上的纹路,在窗台上投下细碎的影,像朵会透光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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