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尘灰轻落见清欢(下)墨痕凝雪待梅开(1/2)

妮妮指尖触到画轴的刹那,苏先生掌心残留的温度顺着木纹漫上来——那是种带着松烟墨香的暖,像冬夜里刚温过的茶,却偏偏融不进她心头的寒。刚抵达心口就散了,只剩指尖还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温,像提醒她这场未尽的对话有多仓促。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把眼底翻涌的委屈与失望都藏了进去。没再看苏先生欲言又止的模样,也没接他那句卡在喉咙里的“妮妮,其实我……”,转身便跨出了“墨香斋”的木门,连衣角都没来得及理。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像把没说透的话、没道尽的缘由都关在了那方飘着墨香的屋子里。巷口的冷风裹着碎雪扑过来,雪粒落在脸上,凉得人一哆嗦,瞬间吹散了她方才因赌气泛起的热度,也吹得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方才那些带着刺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苏先生既然没空,当初就不该应下”“这半成品,倒像是敷衍了事”,每一句都像冰锥,扎得自己心口发疼。她忽然想起苏先生听到这些话时的模样:原本微蹙的眉梢猛地绷紧,眼底那层倦意像被雪打湿的梅枝,瞬间蔫了下去,连握着画轴的手指都轻轻颤了颤,却始终没为自己辩解一句。

心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沉得慌,连呼吸都觉得费劲。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语气太冲,可委屈还梗在喉咙里,像吞了颗没化的冰糖,甜意没尝到,倒硌得人难受。盼了半个月的“岁寒三友图”,她早就在心里想好了摆放的位置——母亲生前常坐的窗边,挂在那幅褪了色的兰草刺绣旁,让这冷寂的冬天多些生机,多些母亲熟悉的雅致。可等来的,却是一幅连梅枝都没画完的稿子,那些勾勒好的松与竹,像缺了伴的孤影,怎么看都透着遗憾。道歉的话在舌尖转了好几圈,从“苏先生抱歉”到“我刚才话说重了”,终究还是被那点别扭的自尊咽了回去。她攥紧画轴,指节都泛了白,加快脚步往锦绣园走,积雪被鞋底踩得“咯吱”响,每一声都像在替她数着心里的悔意,一步比一步沉。

推开锦绣园角门时,院中的腊梅正开得旺。淡金色的花瓣沾着雪粒,像撒了层碎金,香气清冽得能穿透寒风,漫进衣领里,却暖不了她沉郁的心情。妮妮没心思赏梅,连落在肩头的花瓣都没抬手拂去,径直穿过庭院走进书房。书架最上层积着薄薄一层灰,她却不管不顾,把画轴往角落里一放,又扯过那块叠在抽屉里的蓝布,严严实实地盖了上去。布面上的缠枝莲纹是母亲生前绣的,当年母亲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就着暖光一针一线地绣,绣到莲心时咳得厉害,手帕上染了浅红,后来便再也没拿起过绣针。如今布料的颜色虽褪得浅了,边角也有些磨损,却还留着母亲指尖的温度,贴着画轴时,像在轻轻安抚这份未说出口的失望。

她看着书架上层鼓起的那团蓝布,像藏起了一个不愿触碰的秘密。往后好些天,她路过书房都绕着走,连翻书都特意搬到客厅的小案几上,生怕抬头看到那抹蓝,就想起自己那天在“墨香斋”的任性。有次侍女进来打扫,踩着凳子想把书架上层的灰擦了,她慌忙上前拦住,声音都有些发紧:“不用管,那里不常碰,不脏。”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竟连面对这幅画的勇气都没有——怕看到那未完成的梅枝,就想起苏先生眼底的疲惫;怕想起自己说的重话,就被愧疚缠得喘不过气。

日子像院中的积雪,悄无声息地过了一周。雪停了又下,檐角的冰棱结了又化,直到这天午后,小林提着个油纸包从外面回来,刚进院子就扬着声音喊:“小姐,小姐,苏先生托我给您带东西了!”妮妮正在廊下绣梅花帕子,银白的丝线刚穿过素色的绢布,针脚猛地顿了顿,指尖的线缠了个死结。她装作没听见,低头去解线结,指尖却有些发颤,直到小林把油纸包递到面前,带着外面的寒气,她才不情不愿地抬眼,目光落在那层油纸的褶皱上,不敢去看小林的眼睛。

“东街医馆的李大夫跟我说的,”小林一边小心翼翼地拆油纸包,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语气里满是心疼,“苏先生的母亲前段时间突发急病,一直在医馆住着,听说夜里都得守在床边,喂药、擦身、换热水袋,几乎没合过眼。白天还要赶回来给客人画画,怕误了工期,有时候一天就睡两三个时辰,眼睛都熬红了,李大夫说他劝了好几回,让他歇会儿,他都摇头说‘还有约定没完成’。”

油纸包拆开,里面是个小巧的白瓷瓶,瓶身上贴着张浅黄的纸条,字迹有些潦草,却透着熟悉的温和:“暖身的药膏,天冷了擦在手上,免得绣活冻着,用量在瓶底。”小林还在继续说,声音放得轻了些:“李大夫说,苏先生母亲的情况时好时坏,前几天还晕过去了一次,他怕耽误了跟您的约定,硬是挤时间画了那幅‘岁寒三友图’,没画完是真的没力气了,手都在抖,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还让我跟您说声抱歉,说等他母亲好些了,一定补完。”

妮妮手里的梅花帕子“啪”地落在膝上,绢布贴着棉裤,凉得她一激灵。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进书房,连凳子都忘了搬,直接踮着脚去够书架上层的蓝布。布角滑落时,画轴上的灰尘落在手背上,凉得她一哆嗦,却顾不上擦。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画纸,指尖捏着纸边,怕弄坏了脆弱的纸纤维——未完成的梅枝在画纸上显得有些单薄,墨色也不均匀:有的地方浓得发沉,像是手抖时多蘸了墨,晕开一小片;有的地方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像是没力气把笔压下去,线条都有些虚浮。

可再仔细看,松针的每一笔都透着劲,针尖的留白恰到好处,像沾了晨露般清亮;竹枝的弧度也讲究,一节一节往上攀,竹节处的墨色深些,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仿佛在寒风里依旧挺直腰杆。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墨香斋”,苏先生站在画案旁,眼底的红血丝像没化开的墨,还有他放在身侧、悄悄攥紧的拳头,指节都泛了白——原来他不是敷衍,是真的撑不住了;原来他没说出口的,不是借口,是难以言说的困境。

鼻子一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把松枝的边缘染得模糊了些。心里的委屈瞬间散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疼,像被细针扎着,连呼吸都觉得疼。她想起自己说的那些重话,像刀子一样扎人;想起苏先生当时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明明有那么多理由可以辩解,却一句都没说;想起自己攥着画轴转身时,他那句没说完的“妮妮,其实我……”,里面藏了多少无奈与愧疚。她恨不得立刻跑到“墨香斋”去道歉,脚步已经迈出了书房门,鞋底碰到门槛的瞬间,却又僵住了。

长这么大,她从没主动跟人低过头。小时候跟丫鬟闹别扭,都是别人先软声哄她;后来母亲走了,父亲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久而久之,她便养成了别扭的性子,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却拉不下脸道歉。道歉这两个字,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她怕自己说了,会显得没面子,会打破从小到大被捧着的骄傲;更怕苏先生笑着说“没事”,那样她心里的愧疚会更重,像压了块石头,永远都卸不下来。

这件事就像根细刺,扎在心里不深,却总在不经意间疼。她开始刻意避开东街,连以前常去买胭脂的“香雪阁”都换了地方,宁愿绕远路去西街;画案上的颜料摆了又收,石青、石绿、赭石都按顺序排好,却再也没动过画笔,生怕看到那些熟悉的颜色,就想起苏先生没画完的梅枝;有次父亲在饭桌上提起:“苏先生最近怎么没送画来?上次他说要给你画幅‘暗香浮动’,我还想着挂在书房呢。”她慌忙岔开话题,声音都有些发虚:“最近忙绣活,没时间看画,等过段时间再说吧。”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心虚,低头扒着碗里的饭,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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