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尘灰轻落见清欢(中)燕语呢喃,执念松绑(1/2)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是带着凉意的暖。它从东边的山尖爬上来时,还裹着几分夜露的清润,等越过树梢,便像被揉碎的金箔,簌簌落在院角的梧桐叶隙间。叶片将光影筛得细碎,再轻轻洒在妮妮小姐的绣架上——那光不是刺眼的亮,是像刚晒过的棉被般的柔,落在木头上、丝线上,都带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仿佛给整个屋子都镀了层温软的色。
绣架是祖父留下的老物件,胡桃木的架子被岁月磨得发亮,边角处的木纹里还藏着经年的墨香。祖父当年总爱在这里绣些兰草、梅花,闲时便用小刀在架子边缘刻下细小的纹路,如今那些浅淡的兰花纹路覆着晨光,倒像是给旧物添了新的生机,每一道刻痕都在诉说着过往的温柔。架子上的铜制挂钩也生了层薄锈,却不显得破旧,反而透着时光沉淀后的雅致,挂着的绣绷轻轻晃着,像在跟着晨光的节奏起舞。
绣架上绷着一块素色的杭绸,是上个月从苏州运来的新料。绸缎的颜色是淡淡的米白,不是惨白的寡淡,是像加了一层薄雾的柔,质地细滑得像初生的云絮,指尖轻轻划过,能感受到丝料特有的温润——那是江南水乡的水汽滋养出的细腻,带着几分清冽的软。绸面上已经绣好了半株兰草,墨绿的叶片用的是渐变的丝线,从深绿到浅绿,过渡得像雨后青石板上的青苔般自然,没有一丝生硬的跳色。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痕迹,只有在阳光下才能隐约看到丝线交织的纹路,泛着细腻的光——那不是刻意打磨的亮,是丝线本身的光泽混着晨光,让兰草仿佛活了过来,正顺着绸面的纹路轻轻舒展,叶片的弧度里都藏着风的形状。
只是兰花的花苞还没绣完,针线上还挂着一缕淡紫色的丝线,线头微微蜷着,像等着被赋予生命的精灵,悬在半空。那丝线是去年阿芷从蜀地带来的,颜色是淡淡的紫,像清晨带着露水的紫藤花,当时妮妮特意留着,想绣出兰花初绽时的娇憨,如今却因为一场旧舞会,让这缕丝线迟迟没能落在绸面上。
昨天绣到一半时,指尖的丝线忽然缠了个结。她低头去解,指甲轻轻掐着线头,目光却不经意落在未完成的花苞上。那团淡紫色的丝线下垂着,像极了去年冬天苏先生画稿上未完成的梅枝,一股藏在心底的涩意忽然涌了上来,像被露水打湿的棉絮,轻轻压在心头,让她再也提不起绣针。最后只能把绣绷轻轻放下,指尖捏着那缕丝线发呆,看着窗外的暮色一点点漫进屋子,把兰草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把心底的委屈拉得很长。
苏先生是镇上有名的画师,住在东街的“墨香斋”里。那间画室是苏先生祖父传下来的,木门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木匾,上面的“墨香斋”三个字是用隶书刻的,笔画间还留着当年的墨痕。画室的窗户总是敞开着,里面飘着淡淡的墨香,混着纸页的脆香,从巷口就能闻到。窗台上摆着几盆兰草,是苏先生亲手种的,叶片修长,透着几分清雅,偶尔有蝴蝶落在上面,停一会儿又飞走,像在和兰草说着悄悄话。墙上挂着他画的山水,每一幅都透着文人的清雅——画里的山不是巍峨的险,是带着云雾的柔;画里的水不是汹涌的急,是映着月光的静;画里的花不是浓艳的俗,是藏着风骨的雅。
镇上的人都说,苏先生的画是有魂的。张婶家挂着他画的《荷花图》,夏天时总说能闻到荷香;李伯收藏着他的《松鹤图》,逢人就夸画里的鹤像要飞出来。妮妮第一次见他的画,是在去年春天镇上的书画展上。当时她在一幅《寒梅图》前驻足了许久:画中的梅枝苍劲,枝干上的纹路像老人手上的青筋,却透着倔强的硬;花瓣是淡淡的粉,边缘沾着雪粒,却没有丝毫凋零的颓,反而透着一股在严寒里开出春天的希望。她当时就想,能画出这样梅花的人,心里一定藏着不少温柔与坚韧。
去年冬天,锦绣园的梅树刚打花苞,枝头缀着小小的绿萼,像藏着满心的期待。妮妮想着,若是能有一幅“岁寒三友图”挂在园子里,冬天便多了几分雅致,于是便提着一盒刚做好的桂花糕,去了“墨香斋”。
苏先生当时正坐在窗前磨墨,墨锭是陈年的徽墨,在砚台里轻轻转动,磨出的墨汁黑得发亮,带着淡淡的松烟香。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袍,袖口沾着些墨渍,却显得格外清雅。听到妮妮的请求,他停下手中的墨锭,指尖轻轻擦了擦砚台边缘的墨渍,笑着答应:“锦绣园的松、竹、梅本就雅致,松有风骨,竹有气节,梅有傲气,能为它们作画,是我的荣幸。”
两人约定好,半个月后取画。苏先生还特意叮嘱:“等画好了,我亲自送到园子里,你若是觉得哪里不满意,咱们再改,定要让你看着舒心。”他说这话时,眼底带着几分认真,像在对待一件极重要的事,让妮妮心里暖暖的,觉得自己的期待没有落空。
那半个月里,妮妮时常去“墨香斋”外的巷口徘徊。巷口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路边的老槐树落了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却透着几分古朴的美。她想进去看看画的进度,却又怕打扰苏先生作画,只能在巷口来回走着,耳朵贴着墙根,听里面有没有墨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有时能看到苏先生坐在窗前作画的身影,他握着墨笔的手很稳,手腕轻轻转动,墨色就在宣纸上晕开,像在跳一支优雅的舞——画松针时笔锋锐利,画竹节时线条挺拔,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专注。有时能听到他轻轻咳嗽的声音,冬天天冷,他的旧疾总容易犯,咳嗽声不重,却带着几分疲惫,让妮妮心里忍不住揪了一下。
每次路过巷口的茶铺,妮妮都会买一杯温热的姜茶。茶铺的王伯知道她是给苏先生买的,总会多放些姜片,说:“苏先生人好,上次还帮我画了幅门神,这姜茶得让他喝暖些。”妮妮捧着热乎乎的姜茶,站在“墨香斋”门口,手指捏着杯沿,却总觉得唐突——怕打扰他作画,怕自己的关心显得多余,最后只能把姜茶放在门口的石阶上,悄悄离开,心里盼着他能早点喝到,暖暖身子。
可到了取画的日子,苏先生却没有如约送来。妮妮从早上等到中午,园子里的梅花花苞都微微绽开了些,还是没看到苏先生的身影。她心里有些着急,便提着一个空食盒,去了“墨香斋”。
推开门时,墨香扑面而来,却比往常淡了些。画室里有些乱,桌上摆着几卷未完成的画稿,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凉了,旁边还放着一个空了的药碗。苏先生正坐在椅子上,头靠在椅背上,眼睛闭着,脸色有些苍白,像是刚歇下。而桌上最显眼的,是一幅摊开的半成品——宣纸上的松枝苍劲,松针用浓墨点染,每一笔都透着风雪里的坚韧,仿佛能看到松针上沾着的雪粒;竹枝挺拔,竹叶用淡墨勾勒,边缘带着些微的枯色,却透着霜后的青翠,像在寒风里挺立的君子;唯独梅枝,只画了寥寥几笔,枝干光秃秃的,枝头连个花苞都没有,像被遗忘的角落,孤零零地留在纸上。
妮妮当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是那种带着失望的疼。原本满心的期待瞬间变成了失落,她觉得苏先生是不重视她的托付,是在敷衍她——毕竟“岁寒三友”在她心里,是锦绣园的魂,是冬天里最珍贵的景致,怎么能这样随便画几笔就交差?语气也变得有些生硬,声音里带着没藏住的委屈,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苏先生若是没时间,大可提前告诉我,何必这样敷衍?锦绣园的‘岁寒三友’,在我心里是极重要的,不是可以随便应付的画作。”
苏先生听到声音,猛地睁开眼睛,眼神里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恍惚。他手里的墨笔停在半空,墨滴顺着笔尖往下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黑,像在洁白的纸上添了个小小的疤。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眉头轻轻蹙着,眼底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可最后,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很轻,却像带着千斤重,他伸出手,把半成品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手指捏着画轴的边缘,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什么,递到她手里时,声音低沉得有些沙哑:“是我不好,没能按时完成,委屈你了。”
妮妮接过画,画轴上还带着苏先生手心的温度,却没能暖到她心里。她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看苏先生的眼睛,转身就走了。走出“墨香斋”的门,冷风一吹,脸上的热度瞬间散了,她才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太冲,那些话像带着刺,不仅扎了苏先生,也扎了自己。可心里的委屈还没散,像堵着一团棉花,让她怎么也说不出道歉的话,最后只能加快脚步,把那股悔意压在心底。
回到锦绣园,她把那幅半成品放在书架的最上层,用一块蓝布盖着。那块蓝布是母亲生前用的,上面绣着细小的缠枝莲纹,颜色已经有些褪了,却带着母亲的气息。她把画藏在布下,像藏起一份不愿提起的失望,每次看到书架的上层,心里都会泛起一阵涩,连带着去书房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后来过了大概一周,小林去东街买东西,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纸包,里面装着苏先生托她带的药。小林一边把药递给妮妮,一边说起苏先生的事:“东街医馆的李大夫说,苏先生的母亲前段时间病重,一直在医馆住着。苏先生每天既要去医馆照顾母亲,喂药、擦身、守夜,晚上回来还要赶工画画,常常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实在分身乏术。李大夫还说,苏先生的母亲情况不好,随时都可能走,他是怕耽误了和小姐的约定,才硬撑着画了一部分,却没能完成,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呢。”
妮妮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坐在书架前,手里拿着那幅半成品。她轻轻展开画卷,手指拂过画纸上未完成的梅枝,墨色的线条还带着几分仓促,有些地方的墨色浓淡不一,却能看出苏先生的用心——每一笔都很用力,像是在对抗着疲惫,线条的弧度里都藏着他的坚持。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墨。心里满是愧疚,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那些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苏先生的心疼和对自己的责备。
她想起那天苏先生眼底的疲惫,想起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自己生硬的语气,恨不得立刻去找苏先生道歉。可脚刚迈出书房,又停住了——从小到大,她很少主动向人道歉,总觉得道歉是件丢脸的事,像在承认自己的错误,会让自己没了面子。这件事就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她的心里,不深,却总在不经意间隐隐作痛。每次看到那幅半成品,都觉得不自在,连带着去东街的次数都少了,生怕遇到苏先生,怕看到他眼底的失望,更怕自己说不出道歉的话。
今天早上,她整理画架时,手肘不小心碰掉了书架上的蓝布。那块布轻飘飘落在地上,露出了藏在下面的画轴。紧接着,那幅“岁寒三友图”从上层滑下来,“啪”的一声轻响,落在她脚边。画轴的一端磕在地板上,却没损坏,只是卷起的画纸松开了些,露出里面的松枝和竹枝。
她弯腰捡起,手指轻轻拍了拍画卷上的灰尘,那些细小的尘埃在晨光里飞舞,像一群小小的精灵。她把画轻轻展开,铺在书桌上,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正好落在画纸上。松针的墨色里透着光,像沾着晨露,每一根针都显得格外鲜活;竹叶的淡墨里带着绿,像刚经历过霜打,还藏着几分生机;就连那未完成的梅枝,也带着几分倔强的意趣,枝干的线条虽然简单,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仿佛在说:“我还没完成,我还能绽放,我还能开出满枝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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