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尘灰轻落见清欢 (上)茉莉风软,旧绪如(2/2)
那天的阳光把院子晒得暖融融的,没有夏天的烈,只有春天的柔。连空气里都飘着茉莉的甜香,不是浓的甜,是淡的清。她和阿芷蹲在院角的花池边,一起种刚买回来的茉莉苗。那茉莉苗是从镇上的花市挑的,根系带着湿润的泥土,枝干上还顶着几个小小的花苞,像藏着满心的期待。阿芷蹲在花池边,裙摆沾了些泥土也不在意,小心翼翼地把花苗放进挖好的土坑里——她特意用小铲子把坑挖得又深又圆,说这样花根才能舒舒服服地生长。指尖沾了些泥土,指甲缝里都藏着土粒,却毫不在意,只顾着用小手轻轻压实花苗周围的土,还对着花苗小声说:“茉莉茉莉,快长大,明年就能开花啦,到时候我和妮妮还要在你身边做游戏呢。”
可刚种好一株,她的指尖就被花茎上的小刺扎了一下。鲜红的血珠渗出来,像一颗小小的红豆,在她白皙的手指上格外显眼——阿芷的皮肤很白,一丁点儿伤口都看得清清楚楚。妮妮当时急得快哭了,拉着阿芷的手就要去屋里涂药膏,嘴里还念叨着“都怪这茉莉,怎么长这么多刺”,说着就要去拔花茎上的刺。
可阿芷却笑着摇了摇头,反手拉住妮妮的手,反而伸手摘下旁边一朵开得最艳的茉莉——那朵茉莉花瓣完全展开,嫩黄色的花蕊透着娇憨,是当时花丛里开得最好的一朵。她踮起脚尖,轻轻把茉莉插在妮妮的发间,还伸手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眼神亮闪闪的:“妮妮,你看,这朵茉莉配你最好看,比你娘给你买的银簪还好看呢。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等花长大了,开更多的花,就值得啦。”
那时的风也像现在这样软,吹得茉莉花瓣轻轻晃,一片花瓣落在阿芷的肩头,像给她的衣裙缀了颗白色的宝石。阿芷的笑容比阳光还暖,眼睛里像装着星星,亮晶晶的,没有一丝因为疼痛的委屈。茉莉的香漫在空气里,甜得让人想笑,连指尖的疼痛都忘了——妮妮原本还替阿芷难过,可看着她的笑容,听着她的话,心里的担忧瞬间就散了,只剩下和她一起种茉莉的欢喜。
可她后来怎么就忘了呢?忘了阿芷总是记得她爱喝碧螺春,每次去外地出差,都会特意绕路去当地的老茶铺——哪怕要多走好几条街,哪怕耽误了赶路的时间,也非要找到最正宗的茶铺。她会仔细挑选最新鲜的茶叶,用指尖捏着茶叶闻了又闻,确定香气足够清冽才肯买,还会把茶叶装在妮妮喜欢的青瓷罐里带回来——那青瓷罐是妮妮母亲留下的旧物,阿芷知道她珍惜,每次都把茶叶装得满满当当,罐口还用油纸封好,防止受潮。
忘了阿芷知道她喜欢绣品,会在逛集市时特意留意各地的绣线。不管是蜀地的七彩丝线,还是苏杭的真丝绣线,只要看到别致的颜色或者特别的材质,就买回来给她当礼物。去年冬天,阿芷去蜀地出差,特意带了蜀绣特有的七彩丝线——那丝线颜色鲜亮又柔和,红得像樱桃,绿得像柳叶,蓝得像天空,每一种颜色都透着灵气。阿芷把丝线递给她时,还笑着说:“这丝线绣出来的花,一定更艳,更灵动,你肯定喜欢,到时候你绣好花,一定要先给我看。”
忘了去年她感冒发烧,躺在床上没力气,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阿芷知道后,特意跟公司请假来家里照顾她,守在床边一夜没合眼。每隔一会儿就用手背贴贴她的额头,看看烧有没有退,还会轻声给她讲故事,讲她们小时候一起种茉莉、追蝴蝶的事,想让她分散些疼痛。第二天一早,还亲手熬了小米粥——她特意把粥熬得又稀又烂,说这样病人喝着舒服,还放了少许冰糖,增加些甜味。她一勺一勺喂妮妮喝,眼神里满是担忧:“喝了粥,病才能好得快,等你好了,咱们就去吃你爱吃的糖葫芦,去逛镇上的集市,把你生病没玩的都补回来。”
她只盯着那一次没兑现的约定,把那些日积月累的温暖,都盖在了一时的委屈下面,像把一颗发光的珍珠埋在了沙子里——珍珠明明还在散发着温柔的光,却被沙子遮住了光芒,让人忘了它原本的珍贵。她甚至忘了,阿芷从来不是故意失信的人。阿芷做事一向认真,只要答应了别人的事,总会尽力做到。这次一定是真的遇到了重要的工作,才不得不推迟约定——她在电话里的歉意不是装出来的,键盘敲击声里的忙碌也不是假的,阿芷只是不擅长把委屈挂在嘴边,只会用行动默默弥补。
风又吹来了,这次带着几片茉莉花瓣,轻轻落在妮妮摊开的《花间集》上。淡白色的花瓣沾着夕阳的光,像一只小小的蝴蝶,翅膀上泛着浅金的光晕,停在“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诗句上。花瓣的边缘与墨色的字迹相映,墨色的浓与花瓣的淡交织在一起,竟生出几分诗意的温柔,让那句诗都变得鲜活起来——仿佛能看到杏花树下,有人吹着笛子,花瓣落在笛上,伴着笛声飘向远方。
她放下诗集,起身走到院角的茉莉丛前,脚步轻轻的,像怕惊扰了枝头的花朵。茉莉花开得正盛,有的完全舒展,露出嫩黄色的花蕊,像姑娘展开的笑颜,明媚又温柔,没有一丝矫揉造作;有的半开着,花瓣微微合拢,像害羞的姑娘,藏着半分娇憨,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想知道它完全绽放时会有多美;还有的是小小的花苞,裹着淡绿色的花萼,像藏着满心的期待,等着在某个清晨悄然绽放,给人一个惊喜。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一片完全展开的花瓣,柔软得像云朵,还带着几分水润的凉——那是清晨露水留下的痕迹,没有被阳光完全晒干,还藏着一丝清凉。然后她小心地摘下一朵开得最艳的茉莉,放在鼻尖轻嗅,那股清甜的香漫进鼻腔,没有丝毫腻味,像一股清泉流过心田,把那些沉在心底的委屈,一点点冲散,只留下满心的清爽,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干净又透亮。
她忽然明白,自己一直攥着的,不过是一点小小的不快,却像握着一把沙子——越用力,沙子越容易从指缝溜走,不仅留不住,还会被沙子硌到掌心,留下疼痛的印记。她把自己困在执念里,不仅错过了阿芷的心意——那包带着江南茶山路露水香的碧螺春,是阿芷在忙碌工作间隙,特意去茶山挑选的;那张画着笑脸的淡绿色便签,是阿芷在深夜加班后,忍着疲惫写下的;这些都是阿芷藏在细节里的惦念,是她从未忽略过这段友情的证明。
还错过了这些日子本该有的轻松——院角的茉莉一直在开,每天都有新的花苞绽放,从小小的绿萼到洁白的花瓣,每一个变化都藏着岁月的温柔;夕阳每天都很暖,把院子染成温柔的橙色,连影子都变得柔软起来;可她却因为心里的委屈,没能好好感受这份美好,甚至连绣坊里的阳光,都觉得少了几分温度,连茉莉的香,都觉得淡了几分。就像明明身边有茉莉的清甜香气,却非要盯着远处的桃花,忘了眼前的风景同样动人,同样值得珍惜。
她回到藤椅上,轻轻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梳妆台是母亲留下的,红木的材质带着岁月的厚重,抽屉的滑轨很顺滑,拉开时没有一丝声响。从最底层拿出那个素色的锦缎小袋,解开系带,把阿芷送的那只绣着桃花的手帕拿出来。手帕是淡粉色的,上面的桃花绣得很认真,每一片花瓣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花瓣的边缘还绣了淡淡的渐变,从浅粉到深粉,虽然针法不如妮妮熟练,有些地方的线还微微有些歪,却能看出阿芷绣的时候用了心,花了不少时间。
妮妮知道,阿芷的绣技一直不如她——阿芷小时候总说自己手笨,绣线总也穿不进针孔,绣出的图案也不如妮妮的灵动。为了绣好这方手帕,阿芷肯定在灯下练习了很久,手指说不定还被针扎了好几次,只是她没说,像小时候被茉莉刺扎到一样,把疼痛藏在心里,只把最好的结果送给朋友。
妮妮拿起绣针,从绣线筐里挑了根淡白色的丝线——那丝线是她特意留的,颜色和茉莉花瓣一样,纯净又温柔。仔细穿好针,在手帕的边角绣了一朵小小的茉莉——茉莉的花瓣用了疏疏落落的针脚,没有刻意追求工整,反而显得轻盈又灵动,正好和桃花的艳丽形成呼应,一粉一白,一浓一淡,透着几分和谐的美,像极了她和阿芷的友情——阿芷像桃花一样热烈温暖,她像茉莉一样清雅温柔,互补又契合。
她想,等阿芷回来,就把手帕还给她,再和她一起去城西的桂花园看桂花。就像便签上写的那样,在满是桂花香的园子里,听风吹过桂花树的“簌簌”声——那声音像大自然的低语,温柔又治愈;尝刚做好的桂花糖——用新鲜的桂花和冰糖熬制,甜里带着桂花的清冽,能甜到心里;还要一起拍很多照片,把秋天的温柔都留在镜头里,把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檐下的燕子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情,轻轻叫了两声。不再是往常那样叽叽喳喳的热闹,反而带着几分温柔的轻吟,像在为她的通透喝彩,又像在分享她的喜悦——那叫声不高,却清晰地落在院子里,和风吹茉莉的“簌簌”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小曲子。
夕阳渐渐沉得更低了,把整个小院都染成了暖橙色——藤椅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一条棕色的丝带;茉莉丛的影子也变得柔软,花瓣的轮廓在光影里若隐若现;妮妮的影子和它们叠在一起,像一幅用暖色调绘成的水墨画,没有浓墨重彩,只有淡淡的晕染,满是岁月的温柔与静好。
妮妮端起案头那杯凉了的龙井,轻轻走到厨房。厨房的窗正对着院角的茉莉丛,从窗口望出去,能清晰地看到茉莉在夕阳下轻轻晃动的模样,花瓣上的金光像撒了一层碎钻,闪闪烁烁,没有刺眼的亮,只有柔和的暖。她把凉茶缓缓倒进窗边的兰草花盆里——那兰草是父亲生前种的,叶片四季常青,妮妮一直精心照料着。看着茶叶落在湿润的泥土上,被泥土慢慢吸收,忽然觉得,有些旧绪就像凉了的茶,倒掉就好了,没必要让它一直占着茶杯,耽误了品尝新茶的香气。凉了的茶,再喝也没了原本的清甜,反而会让人觉得涩口;旧了的情绪,再攥着也没了意义,反而会让人困在过去,看不到眼前的美好。
她从阿芷送的布包里拿出碧螺春,小心翼翼地解开牛皮纸的包装——牛皮纸有些粗糙,指尖划过能感受到纤维的纹理。一股清新的茶香立刻漫开来,带着江南茶山上的露水气息,还混着淡淡的草木香,不是浓烈的香,是清新的雅,瞬间就填满了整个厨房,驱散了厨房原本的烟火气。
她取了少许茶叶放进那只素净的白瓷杯里——茶叶的量不多不少,刚好能泡出浓郁又不苦涩的茶汤。然后提起水壶,用刚烧好的温水慢慢冲泡——她记得阿芷说过,碧螺春的茶叶娇嫩,像刚发芽的小草,不能用沸水冲泡,否则会破坏茶叶的香气和营养,温水才能让茶叶的味道更好地释放出来,才能泡出它最本真的清甜。
温水缓缓注入杯中,水流像一条细细的银线,落在茶叶上。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像沉睡了许久的嫩芽被温柔唤醒,一点点展开嫩绿的叶片——有的叶片卷着边,像刚睡醒的孩子伸着懒腰;有的叶片完全展开,像小小的绿船,在茶汤里轻轻浮动。茶汤也渐渐变成了清澈的淡绿色,像把春天的颜色装进了杯子里,没有一丝浑浊,干净又透亮。
茶香混着厨房淡淡的烟火气,暖得人心头发软,连指尖都变得温热起来——原本微凉的指尖,被茶杯的温度裹着,渐渐有了暖意,像心里的委屈,被这份温暖慢慢驱散。
她捧着茶杯,站在厨房的窗前,看着院中的茉莉在夕阳下轻轻晃动,看着檐下的燕子梳理着沾了光的羽翼——燕子的羽毛被夕阳染成了金色,梳理时动作轻柔,像在珍惜这份温暖;看着远处田埂上的稻禾在风里轻轻起伏,像一片绿色的波浪,从田的这头漫到那头,满是生机与希望。
风还在吹,带着稻田的清润与茉莉的甜香,从窗口漫进来,裹着她的周身,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拥着她——没有用力的抱,只有轻柔的裹,让人觉得安心又舒适。
她轻轻喝了一口茶,碧螺春的清甜在舌尖慢慢散开,带着几分淡淡的回甘——那甜不是腻人的甜,是清爽的甜,从舌尖一直漫到心口,驱散了最后一丝委屈的涩。她忽然就懂了:放过阿芷,其实是放过了那个被困在执念里的自己,是让自己从委屈的枷锁里走出来,重新拥抱生活的美好。就像风放过了茉莉,没有把娇嫩的花瓣吹落,才让它能自在地散发芬芳,不用被束缚;就像夕阳放过了天空,没有匆匆落下,才让它能留下这么美的余晖,不用草草落幕。
生活本该是这样的,有茉莉的清甜香气,有新茶的甘醇滋味,有朋友的真挚心意,有岁月的温柔以待。那些落在心上的旧绪,像衣服上沾着的灰尘,轻轻拍一拍也就掉了,没必要一直攥着,让自己活得疲惫又沉重。
妮妮看着杯中的茶叶在淡绿色的茶汤里轻轻浮动,嘴角忍不住轻轻上扬——那笑容不是刻意的笑,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释然,像雨后的天空露出了阳光。眼角的余光里,夕阳正慢慢沉下去,把最后一抹暖光,温柔地洒在院角的茉莉上,也洒在她的心上,留下满院的温柔与清欢,还有一份通透的释然,像茉莉的香,轻轻漫在岁月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