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老兵之忆 王老倌的复杂目光(2/2)

现场沉默了下来。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附和着老兵的悲愤。

过了好一会儿,王老倌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他又装了一锅烟,点燃,吧嗒了两口,烟雾再次升起。他的眼神恢复了那种迷离的、望向远方的状态。

“可是呢……” 他又来了个“可是”,这几乎成了他说话的习惯,也恰恰体现了他内心的矛盾。

“可是,这天下,也确实是他娘的老秦人,是始皇帝,带着咱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以前那是什么光景?出门走个几百里,说的话听不懂了,钱不一样了,连车辙的宽度都他娘的不一样!麻烦!真麻烦!”

他指了指脚下的路,又比划着写字的手势:“现在嘛,好歹……走到哪儿,认字(虽然咱认不得几个)、花钱、走路,都一个样儿了。你去趟洛阳,再去趟邯郸,起码道上跑的车,不会因为车辙不对卡住了。这……这玩意儿,你说它没用吧,好像也有点用。”

他表达得有些笨拙,但意思却传达出来了。那种“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带来的潜移默化的便利,即使是一个普通老兵,在几十年后的回顾中,也能模糊地感受到。

耿佑若有所思。辕先生痛斥那种统一是“捆绑”,是“铁笼”,但在这位老卒朴素的感受里,却是一种免去麻烦的“一样”。角度不同,感受竟如此天差地别。

那个最开始提问的愣头青后生,显然被王老倌这左一套右一套的说法给搞糊涂了,他挠了挠头,直接问出了耿佑也想问的问题:

“王老爹,那您这说了半天,又是好又是坏的,您自个儿心里头,到底是恨他呢?还是……念着他点儿好?”

王老倌沉默了。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那双见过太多生死、盛衰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恨,有恐惧,有一丝怀念,有深深的无奈,还有一种认命般的淡然。

良久,他才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变得更加沙哑低沉:

“说不清……真说不清。”

“恨他?恨啊!咋能不恨?恨他让咱没了那么多乡亲,恨他让咱们当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恨他后来把天下折腾得民不聊生……”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仿佛在看那个早已逝去的、属于他的年轻时代。

“念他?念他啥呢?也许……念的不是他这个人,是念那个时候……那个虽然苦,虽然把命不当命,但好像……好像还有个奔头的时候吧。”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怅惘:“那时候,傻啊,真觉得靠着手里的刀,砍够了几颗脑袋,就能立功受赏,就能光宗耀祖,就能出人头地……现在想想,蠢得很。但那时候,就是这么信的。”

他最后磕了磕早已熄灭的烟灰,总结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底层民众面对巨大历史洪流时的渺小与宿命感:

“他啊,就是天。咱呢,就是这地上的草。他刮风,咱就得倒伏;他下雨,咱就得淋着。是好风还是坏雨,是滋养了咱还是淹死了咱……咱这棵草,说了不算。”

这话语,平淡,却蕴含着无尽的苍凉。

后生们似懂非懂,但都安静了下来。槐树下,只剩下风吹叶子的声音。

耿佑看着王老倌那饱经风霜的侧脸,心中感慨万千。这位老兵的回忆,没有辕固生那样的理论高度和道德激情,也没有司马迁那样的全面辩证,它粗糙、矛盾,甚至有些琐碎,却无比真实。它呈现了一个亲历者在时代巨轮碾压下的真实感受——那不是非黑即白的恨与爱,而是一种被命运裹挟、五味杂陈的复杂滋味。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准备离开。他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一些历史教科书之外的东西,一些更接近土地和血肉的东西。同时,一个念头也在他心中升起:像王老爹这样的亲历者,他们的感受固然真实,但毕竟局限于自身的经历。而那些读了很多书、试图从历史中汲取智慧的年轻士子们,他们又会从这段短暂而辉煌、残酷而深刻的大秦历史中,总结出怎样的教训,用以看待当下的朝廷和君王呢?

他不知道,在长安城的某个书院或者某个士子聚会的清雅场所,正有年轻的读书人,捧着贾谊那篇着名的《过秦论》,对着秦始皇那巨大的历史背影,陷入深深的沉思。那将是一种不同于老儒生的愤怒、也不同于老兵的复杂目光的,属于未来和借鉴的理性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