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海外遗踪 方士木的解脱(2/2)
日子清贫,却安宁。没有丹炉的烟火气,只有海风的咸腥;没有宫廷的勾心斗角,只有村民之间为了谁家多占了一块晾鱼场而发生的、鸡毛蒜皮的争吵;没有对长生不老的焦灼渴望,只有对下一顿饭吃什么、明天天气好不好的朴实关注。
每当月圆之夜,海面铺上一层碎银,方士木总会独自一人,坐到村外那块巨大的、像一头匍匐野兽的黑色礁石上。海潮声单调而永恒,如同时间的脉搏。
这时,那些他试图遗忘的过往,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脑海。
他想起师父徐福,那个聪明绝顶又胆大包天的骗子(或者说理想主义者?)。最后一次见到师父时,他眼中那混合着狂热、自信与一丝孤注一掷的光芒,如今想来,竟有几分悲壮的意味。师父是真的相信海外有仙山吗?还是仅仅为了延续这个惊天骗局,也为了给自己谋一条前所未有的出路?方士木不得而知。
他更会想起那个威加海内、令天下震怖的始皇帝。在那个高大、威严、目光如炬的身影面前,自己曾是何等的渺小和战战兢兢。他渴望从自己这些方士口中听到“长生可得”的保证,那种渴望,几乎化成了一种实质的压力,让人窒息。方士木曾亲手将那些搜集来的、据说能延年益寿的珍奇药材投入丹炉,也曾目睹因为“药效不验”而被盛怒的皇帝处死的同行……那些在烈焰中焚毁的,何尝不是无数人的希望与生命?那些被投入大海祭神的童男童女,他们的父母,该是何等的肝肠寸断?
一阵后怕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浸透他的全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认脑袋还好端端地长在上面。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庆幸感油然而生。他庆幸自己在那最后一刻,听从了内心求生本能的召唤,选择了逃离。逃离那虚幻的仙山,逃离那危险的权力中心,逃离那注定悲剧的宏大叙事。
“仙山?”他望着月光下神秘莫测的大海,低声自语,“或许真正的仙山,从来不在那波涛尽头,而在于脚下这片能让人踏实活着、自由呼吸的土地吧。”
有时,会有出海远航(其实也就是跑到稍微远一点的传统渔场)归来的渔民,带来一些真假难辨的远方消息。
“阿木先生,你听说了吗?老陈头他们那队船,在东边很远的地方,好像看到过一片陌生的陆地,雾气昭昭的,看不真切,好像有山,但又怕触怒了海神,没敢靠近。”一个黝黑的汉子一边修补渔网,一边闲聊似的说道。
另一个则信誓旦旦:“我听说啊,更早之前,有一支好大好大的船队,挂着黑色的旗子,往东边去了,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们找到了仙山,成了神仙;也有人说他们遇到了海怪,全船都喂了鱼!啧啧,那可是好几千人啊!”
方士木听着,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黑色的旗子……那很可能就是师父徐福的船队了。找到了仙山?葬身鱼腹?他心中已无波澜。那条路,是师父自己选的,也是船上那些人(包括那些懵懂的童男女)的命运。他无力改变,也无心评判。
对他而言,那些都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了。帝国的兴衰,帝王的生死,咸阳宫里的权力更迭……所有这些,传到这个偏僻渔村时,都已经变成了模糊不清、无关紧要的遥远回声。就像海潮声,听着喧嚣,却终将退去,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不再追求虚无的长生,也不再需要编织华丽的谎言去取悦任何人。他学会了修补渔网(虽然手艺很糟),认识了各种常见的海鱼和贝壳,甚至能帮着村民们估算一下潮汐(这倒是他观察天象的老本行)。他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娶了一个皮肤黝黑、笑容爽朗的渔家女为妻,妻子如今已怀有身孕。他触摸着妻子日渐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那里孕育的新生命,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而温暖的幸福感充盈着他的内心。
这,才是真实的生活。充满了烟火气,充满了琐碎的烦恼与简单的快乐。远比侍奉那至高无上、却又无比脆弱的权力,远比追寻那镜花水月、遥不可及的长生幻梦,要真实得多,也可爱得多。
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蓬莱”——不是海外仙山,而是心灵的平静与自由。在这东海之滨的小渔村里,在潮起潮落间,他完成了自我的救赎与解脱。
然而,方士木并不知道,就在他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安宁时,在那已被付之一炬的咸阳宫废墟之上,一个新的王朝正在废墟中建立。而在这个新王朝的都城长安,一位继承了父亲遗志的年轻史官,正面对着堆积如山的秦朝史料竹简,紧锁眉头,试图穿透历史的迷雾,去探究那个他从未谋面、却以其无比庞大的身影笼罩了整个时代的复杂帝王——秦始皇的功过是非。他手中的笔,将如何评判那段铁血、辉煌又短暂得如同流星般的历史?那将是另一段波澜壮阔的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