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酒肆论政 民间的记忆与新生(2/2)

一直冷眼旁观的陈洺子,端着酒碗的手微微一顿。他那双看尽世事变幻的浑浊老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嘲弄,有悲凉,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宿命感。

他并没有加入众人的讨论,只是仿佛自言自语般地,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冷笑一声,喃喃道:

“嘿……**去其泰甚,存其骨架……**” 他重复着这个在高层或许流传、但在民间却鲜为人知的精准概括,“剥去那层最酷烈、最招人恨的皮肉,留下里面最坚硬、最实用的骨头架子……嬴政啊嬴政……”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酒肆低矮的屋顶,望向了虚无的远方,语气中充满了历史的反讽:

“你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他仿佛在对着某个看不见的幽灵低语,“你奋六世之余烈,鞭笞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立郡县,定律法,欲将你这套法度,**传之万世,至于无穷……**”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苍凉的讥诮:“可曾想到,你那个‘万世’的梦,二世而亡,成了天下笑柄。但你留下的这些‘骨架’……这些度量衡,这些行政文书,这些郡县格局,甚至这统一的文字……**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润物细无声’地,被你的掘墓人继承下来,成了新朝赖以站稳脚跟的基石?**”

陈洺子一口饮尽了碗中残酒,那浑浊的液体仿佛化作了满腔的苦涩与慨叹。他既为秦政的极端酷烈、视民如草芥而痛心疾首(他自己或许也是受害者),但作为一个曾经的博士,一个制度的亲历者,他又不得不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承认秦朝那套制度设计本身所具有的强大效能和顽强的生命力。它就像一套极其精密的工具,虽然上一个使用者因为滥用而伤己伤人,但工具本身,却被下一个使用者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继续使用,甚至发扬光大。

酒肆里的议论还在继续,话题从赋税徭役,又转到了新颁布的《九章律》,转到了乡里小吏不再像秦朝时那样如狼似虎……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期盼和小心翼翼的乐观。

陈洺子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又买了一碗酒,继续他的独酌。

酒肆外,夕阳彻底沉下了地平线,长安城笼罩在暮色之中。新的宫阙、官署、民宅在废墟上慢慢重建,脚手架林立,夯土声此起彼伏。若仔细看去,这新兴帝都的道路格局,依稀还带着当年咸阳“经纬纵横”的旧貌;官府衙门的办事流程,文书往来的格式,依旧遵循着某些秦时定下的规矩;甚至市井间人们争吵骂架时,那脱口而出的,也是被秦朝“雅言”统一过的、带着关中腔调的口音……

秦朝的幽灵,并未随着咸阳宫阙的焚毁和赢秦宗室的屠戮而彻底消散。它以一种更加隐秘、更加深入肌理的方式,徘徊在这片它曾短暂而剧烈统治过的土地上。它化作了度量衡的标准,化作了行政文书上的格式,化作了城市布局的雏形,化作了语言发音的基底……它成了融入新王朝血肉与骨骼中的、无法剥离的遗传密码和深沉底色。

历史,在这里展现出了它复杂而诡异的面貌。它并非简单的断裂与否定,并非“新朝”将“旧朝”的一切都扫进垃圾堆。而是在巨大的断裂和批判之后,在血与火的教训之上,艰难地、有选择地继承、吸收、改造、融合。

那暴虐的帝国肉身已亡,但其制度文明的精魂,却在批判的扬弃中,化作了不绝的回响,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激励着、也制约着后来者,在废墟与新生之间,蹒跚着、探索着一条更加长久的道路。

酒酣耳热,人们陆续散去。陈洺子也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消失在长安城的夜色里。而在这片土地的更多角落,更多的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着时代的巨变,书写着属于自己的、与新朝息息相关的命运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