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1章 夜葬岭(下)(2/2)

挂在门楣上的镇尸钱,突然开始晃动。没有风,它们自己动了起来,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门外的抓挠声停了。但李长根感觉到,那东西没走。它在等。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王秀英在炕上发抖,被子窸窣作响。

突然,窗户那里传来声音。不是抓挠,是摩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身体慢慢蹭窗纸。一下,又一下。窗纸被蹭得沙沙响,随时可能破。

李长根冲过去,举起斧子,对着窗户。只要那东西敢进来,他就一斧子劈下去。

蹭窗的声音停了。镇尸钱也不再响。一切又归于寂静。

就在李长根以为那东西走了时,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滴水声。

嘀嗒,嘀嗒,嘀嗒。

从房顶上传来。可今晚没下雨。他抬起头,看见房梁上,有水渍渗出来,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不是雨水,是暗红色的,粘稠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血滴在地上,聚成一滩,然后开始流动,扭曲,慢慢形成一个字:开。

李长根浑身的血都凉了。他看向王秀英,她死死捂着嘴,眼睛瞪得老大,眼泪无声地流。

不能开门。开门就完了。李长根告诉自己,可腿像灌了铅,动不了。那滩血还在扩大,从“开”字蔓延开,像一只伸向他们的手。

挂在门楣上的镇尸钱,突然“啪”一声,红线断了,铜钱掉在地上,滚到血泊里,瞬间被染红。

门外,响起了婴儿的哭声。

细细的,弱弱的,像刚出生的猫崽。哭声时断时续,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王秀英猛地一震。她流产的那个孩子,如果生下来,哭声是不是也这样?她看向李长根,眼神空洞。

“孩子......我的孩子......”她喃喃道,就要下炕。

“秀英!别去!”李长根想拉住她,可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因为他也听到了。哭声里,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在哼摇篮曲。听不清歌词,但调子熟悉,是本地哄孩子睡觉的童谣。

王秀英已经走到门边,手伸向门栓。

“秀英!”李长根冲过去,一把抱住她,“那不是孩子!那是假的!”

王秀英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是我的孩子!他在外面!他冷!”

李长根死死抱住她,两人摔倒在地。地上的血沾了一身,粘稠,腥臭。婴儿的哭声更急了,女人的哼唱也变得更清晰,更哀怨。

门栓,自己动了一下。

不是被撞,不是被推,是那根横着的木栓,自己慢慢往外抽。一寸,两寸,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把它拔出来。

李长根抓起斧子,想冲过去,可王秀英死死缠着他:“让我出去!让我看看孩子!”

门栓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门,开了。

没有风,但两扇门板缓缓向里打开。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黑暗里,站着一个人影。

白衣,长发,垂到脚踝。脸是模糊的,看不清五官。但李长根能感觉到,它在“看”着他们,看着王秀英。

它飘了进来,离地三尺。所过之处,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屋里的温度骤降,呵气成雾。

王秀英不挣扎了,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影子,眼泪不停地流。

影子飘向她,伸出苍白的手。那手枯瘦,指甲漆黑,一点点靠近王秀英的脸。

李长根举起斧子,用尽全身力气劈下去。斧子穿过影子的身体,劈了个空,砍在地上,火星四溅。影子没有任何反应,手继续伸向王秀英。

就在这时,王秀英似乎突然清醒了。她从怀里摸出那枚铜钱——李长根娘给她的那枚——狠狠按在影子的手心。

“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炸开了。影子猛地缩回手,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虽然没有声音,但李长根和王秀英都感到耳膜刺痛,脑袋像要裂开。

影子后退,撞在门上。门楣上,最后一枚镇尸钱掉下来,正落在它头顶。

嗤……

白烟冒起,影子剧烈地扭曲,变形。它“看”了王秀英一眼,那眼神里有怨毒,有不甘,还有一丝......解脱?

然后,它散了。像一缕烟,消失在空气中。

地上的血泊开始蒸发,化作腥臭的红雾,从门飘出去,消散在夜色里。房梁不再渗血,温度慢慢回升。

一切发生得太快,李长根和王秀英瘫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

不知过了多久,鸡叫了。

天亮了。

晨光从敞开的门照进来,照亮了满地狼藉。血泊没了,只有一些暗红色的印子。铜钱散落在地上,锈迹更重了,像是经历了几百年。

李长根挣扎着爬起来,扶起王秀英。两人互相搀着,走到门口。

院子里,生石灰撒成的圈还在,但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像是吸饱了血。老槐树在晨光中舒展枝叶,叶子上挂着露珠,晶莹剔透。远处的卧牛山笼罩在薄雾里,轮廓柔和。

村里的狗又开始叫了,这次是欢快的。有早起的人家开了门,炊烟袅袅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李长根关上门,插上门栓——这次是真的关上了。他扶着王秀英上炕,盖好被子。王秀英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呼吸平稳。

李长根坐在炕边,看着媳妇的睡脸。阳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还活着,都还活着。这就够了。

村里人不敢怠慢,用最快的速度请来道士,做了场法事,又在各家各户门后贴上十道符纸。

那之后,村里再没出过怪事。赵铁柱的死,被定为突发急病。夜葬岭那座无主坟,李长根找了个白天,一个人去填平了,压上了三块大石头。歪脖子松树,他砍了,一把火烧成灰。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收了,冬藏了,春天又来了。王秀英又怀上了,这次胎很稳。李长根每天下地干活,回来摸摸媳妇的肚子,感受里面小生命的动静。

偶尔,在深夜里,他会醒来,听着窗外的风声,想起那个恐怖的晚上。但他不再害怕了。有些东西,你越怕,它越强。你挺直了腰杆,它就拿你没办法。

这大概就是活着吧。在泥土里扎根,在风雨里生长,在生死之间,找到一条路,走下去。

就像村口那棵老槐树,被雷劈过,被虫蛀过,可春天一来,照样发芽,开花,亭亭如盖。树下,孩子们在玩耍,老人在下棋,狗在打盹。时光在这里走得很慢,慢到你可以看清每一片叶子舒展的姿态,慢到你可以听见土地呼吸的声音。

而夜葬岭,依旧在卧牛山的背面,静静地对着太阳。只是岭上不再寸草不生,第二年春天,竟然长出了一些细嫩的青草。也许有一天,那里会开满野花,在风里轻轻摇曳,像是在诉说,又像是在遗忘。

谁知道呢。日子还长,路也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