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4章 根的所在(2/2)

老人走在我前面,始终保持着那段距离。他不回头,不催促,像是一个沉默的引路人。

恐惧依然攥紧着我,但另一种奇怪的感觉渐渐浮了上来。这条路,这个方向,没错,是回家的路。

他……到底要带我去哪?

雨渐渐小了,变成了毛毛细雨。天色也稍微亮了一些,是那种黄昏将尽的灰白。

路旁出现一棵老槐树。我记得这棵树,小时候常在下面玩。爷爷说,这树有灵性,是村里的守护神。

老人走到槐树下,停住了脚步。他第一次完全转过身。

草帽下,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脸色灰白,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神采。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我吓得也停住脚,隔着十几米远,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他抬起干枯的手,指了指老槐树后面的一条更窄的小路。

然后,他转过身,不再沿着大路走,而是拐上了那条小路。

我愣住了。

大路分明是通往村子的,虽然绕远一点,但平坦好走。而那条小路,通向村后的山坡,那里……是村里的老坟地,爷爷就葬在那里。

他为什么指那条路?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必须按照他指的方向走。

是福是祸,已经由不得我了。

我几乎是挪动着脚步,蹭到老槐树下。

小路长满杂草,蜿蜒向上,消失在暮色和树丛里。那个佝偻的背影,已经在前面若隐若现。

我深吸一口气,踏上了小路。泥土松软,踩上去几乎和那老人一样,没什么声音。

路两边的灌木丛越来越密,枝杈不时刮到衣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拉扯。

坟山到了。

一座座熟悉的坟茔静默在细雨里。有些坟头压着黄纸,早已被雨水打烂。空气里是泥土、腐叶和一种说不清的陈旧气息。

老人在一个坟前停了下来。

那墓碑有些旧了,但还算完整。他静静地立在坟前,一动不动,像变成了坟的一部分。

我鼓起勇气,一步步靠近。心快跳到嗓子眼。

距离足够近时,我看清了墓碑上模糊的字迹。先是姓氏,是我们李家的祖坟。然后,是名字……

我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墓碑上,赫然刻着:先考 李公 讳 长顺 之墓。

李长顺。是我爷爷的名字。

我猛地转头去看那老人。

他依旧佝偻着背,戴着草帽。但这一次,他的脸变了,完全不是之前的样子。

我清晰地看到了草帽阴影下的侧脸轮廓。那眉眼,那皱纹的走向……虽然依旧干瘪灰败,但那分明……分明就是我记忆里爷爷的样子!只是少了那份慈祥,多了死寂的冰冷。

“爷爷……”

我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带着哭腔,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恐惧。

他没有任何反应。依旧静静地立在坟前,仿佛在凝视自己的安息之地。

然后,极其缓慢地,他那模糊的身影开始变淡,像墨迹滴入水中,一点点化开,融进潮湿的暮色和雨雾里。

不过几秒钟,就在我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像他从未出现过。

雨彻底停了。西边天际裂开一道缝,残阳的血色光芒投射下来,照在湿漉漉的坟头和老碑上。

我瘫坐在泥地里,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巨大的恐惧过后,是彻底的虚脱和茫然。

爷爷的坟前,泥土看起来有些新。旁边,放着他的那根光滑的木棍手杖,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点。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下午,村里几个本家叔叔正好来给爷爷修缮坟茔,添了新土。刚完工,雨就来了,他们急着下山,可能把手杖忘在了这里。

我最终还是回到了村里的老屋。

夜很深了。我点着煤油灯,坐在爷爷生前常坐的那把旧藤椅里。

山风穿过堂屋,呜呜作响。但我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我回忆着路上的每一个细节。那无声的引领,那水中的空无,那最终指向归宿的手指。

他没有害我。他甚至……可能是在帮我。躲过了其他邪祟?或者抄了近路,避开了大路上因雨水可能出现的危险?或者,仅仅是想让我这个久未归家的孙子,去看看他?

我不知道。

有些陪伴,无声无息,跨越了阴阳。有些路,看似诡异莫测,尽头却可能是早已被遗忘的牵挂。

那一夜,老屋格外安宁。仿佛有一位沉默的守护者,一直站在门外,直到天明。

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会想起那个雨天的傍晚,想起那个佝偻的背影。

他带我走的那条路,布满恐惧,也写满乡愁。它让我相信,在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有些东西从未真正离开。

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暮色四起时,在细雨霏霏中,与认路的孩子,悄然同行一程。然后,默默指给他看,家的方向,与根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