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梦做的晚餐(2/2)

他闭上眼睛,其他人也纷纷闭上眼,包括陈飞——他迟疑了一下,也照做了。

老人的声音在罐内回荡,低沉而充满画面感:

“我在一片金属森林里。不是树木,是无数高耸的、扭曲的金属塔,一直延伸到红色的天空。我在其中穿行,不是用走的,是……滑翔。我的身体很轻,掠过那些锈蚀的尖塔,风在耳边呼啸。我能看见地面上有东西在移动,像蚂蚁一样小,但我看不清是什么……”

老人的呼吸变得急促:“然后,天空裂开了。没有声音,只有光。纯粹的、白色的光,从裂缝中倾泻而下,吞噬了一切。金属塔在光芒中融化、弯曲、倒塌。我想要飞走,但光太快了……它追上了我……”

他猛地睁开眼,额头上渗出冷汗。罐内一片寂静,只有应急灯电流的滋滋声。

“又是‘白光闪耀’,”苏青低声说,在面前的一个本子上记录着什么,“第五十七次类似的记录。”

“我梦见了海洋,”另一个中年人开口,他闭着眼,声音颤抖,“不是水,是翻腾的、银灰色的金属液。我在上面飞,很低,能感觉到灼热的气浪。液面下有什么东西在游动,巨大的阴影……然后烟雾升起,浓稠的、紫色的烟雾,带着甜腻的腐烂气味。我吸入烟雾,翅膀开始变得沉重……”

“海洋的飘荡,”苏青记录,“但这次出现了生物阴影。”

一个接一个,怀望会的成员分享着他们的梦境碎片。尽管细节各不相同——有的在峡谷中追逐落日,有的在暴风雨中与闪电赛跑,有的在废弃的城市上空盘旋——但核心元素惊人地一致:飞翔的视角、突如其来的灾难(通常是白光和烟雾)、坠落或被困的结局。

陈飞听着,心中的震惊越来越深。这些梦……和他的太像了。不,不止是像,就像是同一幅巨大拼图的不同碎片。

终于,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陈飞身上。

“该你了,新来的,”苏青看着他,“告诉我们你的梦。”

陈飞犹豫了。分享这些私密的、怪异的梦境,等于承认自己的“异常”。但看着周围这些同样异常、同样被梦境困扰的面孔,一种奇异的归属感涌上心头。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闭上眼睛,开始讲述。

“我在荒野上飞。大地是红色的,干裂的。我能看见远处有聚落在移动,像甲虫……我飞得很高,靠近云层,太阳苍白无光……然后我俯冲,朝着一个巨大的金属残骸飞去,它半埋在沙子里,形状像……”

他停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语。

“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老吴轻声说,“对吗?”

陈飞睁开眼,惊讶地点头。

“那是‘先驱者号’空舰的残骸,”苏青说,“很多人都梦见过它。继续说。”

“我靠近残骸,想要进去看看……就在这时,白光出现了。不是从天上来,是从残骸内部炸开的。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白色和灼痛……然后烟雾,黑色的浓烟,带着燃烧塑料和血肉的味道……我感到翅膀在融化,身体在下坠,掉进一片……液态的黑暗里。最后总是听到一个声音,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年轻女子急切地问。

陈飞努力回忆,那些在梦境边缘的呓语逐渐清晰:“‘是谁把我们留在这里空悲切,不能展翅血的生命翱翔。’”

罐内陷入死寂。

苏青放下笔,双手微微颤抖。老吴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承受某种痛苦。其他人交换着眼神,震惊中掺杂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

“原句……”苏青喃喃道,“你听到了原句。”

“什么意思?”陈飞问。

“那是我们的‘圣歌’,如果你愿意这么称呼的话,”苏青说,“是流传下来的、关于我们起源和命运的碎片。但大多数人只能梦到片段,像‘白光闪耀’、‘烟雾迷漫’这样的词汇。完整的句子……极其罕见。尤其是最后那句质问。”

她站起来,走到罐壁的一幅壁画前——那是一只被锁链束缚的巨鸟,锁链的另一端没入黑暗。“‘是谁把我们留在这里空悲切’。我们问了自己无数遍。是灾难?是命运?还是……我们自己?”

老吴睁开眼睛,看着陈飞:“你的梦格外清晰。而且根据能源核心室的事件,你的‘觉醒’程度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深。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陈飞摇头。

“意味你可能不只是‘梦见’飞翔,”老吴一字一顿地说,“你可能真的能飞。”

罐内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不可能,”一个秃顶的男人反驳,“我们研究了这么多年,那些隆起只是退化的骨骼结构,是进化残留。没有人能真正——”

“我看到了,”陈飞突然说。

所有人都看向他。

“在能源核心室,当我碰到那块刻着鸟的金属片时,”陈飞的声音在颤抖,但他强迫自己说下去,“我不仅看见了幻象,我还……感觉到了。我的背后,有东西想要出来。像翅膀。它们不是梦,是真实存在的器官,只是……被锁住了。”

他拉开外套的拉链,转过身,掀起上衣的下摆。

昏黄的灯光下,他背部的两块隆起清晰可见,皮肤下的结构隐隐搏动,像沉睡的心脏。

一片寂静。

然后,苏青第一个走过来,她的手指悬在陈飞背部的隆起上方,不敢触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希望。

“源骨……”她低声说,“如此明显的源骨……教科书上说的是真的……”

“什么教科书?”陈飞放下衣服,转身问。

苏青回到控制台旁,从一个锁着的金属抽屉里取出一本厚重、封面破损的笔记。“这不是官方的教科书。是‘怀望会’代代相传的记录,我们称之为《飞翔之书》。里面记载了我们对自身和历史的所有研究。”

她翻开笔记,找到一页,上面有手绘的解剖图——人类的背部骨骼,但在肩胛骨下方多了两套复杂的、类似翅膀骨骼的结构。

“根据我们的研究——结合梦境、聚落外偶尔发现的遗迹信息,以及像你这样的‘深度觉醒者’的体征——在很久以前,早在大灾变之前,人类中有一部分个体拥有飞行能力。不是依靠机器,而是依靠身体。他们被称为‘翼族’,或更古老的称呼——‘鸟人’。”

“鸟人……”陈飞重复这个词,感到背后的隆起一阵悸动,仿佛在回应这个名字。

“大灾变——也就是我们梦中反复出现的‘白光闪耀,烟雾迷漫’的事件——摧毁了旧世界。幸存者建立了聚落,在废墟上艰难求生。但不知为何,关于飞翔的记忆和能力逐渐退化、被遗忘,变成了潜藏在基因深处的梦境和偶尔出现的‘返祖’体征。”苏青指着笔记上的另一段文字,“我们认为,这是某种……人为的抑制。为了适应新环境?还是为了防止旧灾难重演?我们不知道。”

年轻女子接口道:“我们这些‘怀望会’的人,就是那些返祖迹象更明显的人。我们不仅会梦见飞翔,身体也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源骨’发育。”她拉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臂——前臂的尺骨明显比正常人更粗壮,且有一个不自然的弯曲弧度。“我的曾祖母说,这是‘翼骨’的残留。她也有,而且她说她的母亲曾短暂地展开过‘皮膜’,在无人的地方滑翔过。”

陈飞感到一阵眩晕。鸟人。翼族。返祖。这一切听起来像疯狂的传说,但他背后的隆起、那些清晰的梦境、能源核心室的经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那我……”他问。

“你可能是一个‘深度觉醒者’,甚至可能是一个‘完全体’的潜在载体,”苏青严肃地说,“你的源骨发育程度是我见过最高的。而且你能触发历史遗存核心的反应,听到完整的‘圣歌’……这些都非同寻常。”

“但是,”老吴的声音插入,带着现实的沉重,“即使你真的能飞,聚落里也没有你飞翔的空间。在这里,‘异常’就是危险。如果你暴露了,秩序维护官会把你带走,送进‘矫正中心’,或者更糟……”

“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年轻女子坚定地说,“每一个觉醒者都是珍贵的。他们是记忆的载体,是可能性的火种。”

苏青合上笔记,看着陈飞:“现在你知道了真相的一部分。那么,陈飞,你打算怎么做?继续假装正常,压抑你身体的本能?还是……加入我们,一起寻找更多的答案,弄清楚我们究竟是谁,以及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飞看着罐内这些人的面孔——他们眼中燃烧着同样的困惑、同样的渴望,以及对“飞翔”这一概念近乎本能的向往。他想起了梦中那种无与伦比的自由感,也想起了坠落时的绝望。

“我想知道更多,”他说,“关于鸟人,关于大灾变,关于……为什么我们会失去翅膀。”

苏青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那么,欢迎正式加入‘怀望会’。从今天起,你将不再独自做梦。”

她走到长桌旁,端起其中一个盛着糊状物的小碟子,递给陈飞。“按照传统,新成员要分享‘梦做的晚餐’。这不是真的食物,而是象征——我们把梦境、记忆、疑问‘吃下去’,让它们成为我们血肉的一部分,成为我们理解世界的养分。”

陈飞接过碟子。里面的糊状物呈深褐色,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泥土、香料和某种矿物的复杂气味。他看了看其他人,他们都端起类似的碟子,用指尖蘸取一点,放在舌头上,然后闭上眼睛,仿佛在品尝某种珍贵的味道。

陈飞学他们的样子,用手指蘸了一点,送入口中。

味道很奇怪,苦涩中带着微咸,还有一种……金属的余韵。但咽下去后,一种温暖的感觉从胃部扩散开来,背后的源骨传来舒适的悸动,仿佛得到了某种滋养。

“把世界放在胃里化成血,”苏青轻声说,“意味着接纳真相,无论它多么沉重,让它成为你力量的一部分。”

分享仪式结束后,怀望会的成员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在巡逻间隙分批离开。老吴走到陈飞身边,递给他一个小皮袋。

“里面是一些基础资料,关于如何感知和控制你的源骨,还有聚落里需要注意的危险区域和人物。尤其要小心秩序维护官,他们的新长官‘罗烬’……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对任何异常都有猎犬般的嗅觉。”

陈飞接过皮袋,感到沉甸甸的。

“另外,”老吴压低声音,“三天后,聚落会经过一片古老的战场残骸区,那里被称为‘哭泣峡谷’。根据记录,那里有大量旧世界的飞行器残骸,可能还有……鸟人的遗物。我们会组织一次小规模的探索。如果你愿意,可以加入。亲眼看看,比你读一百份资料更有用。”

陈飞心跳加速。去聚落外面?进入荒野?这违反所有安全条例。但想到可能看到梦中的景象变成现实……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说。

“当然,”老吴理解地点头,“但记住,觉醒不是选择,是命运。你可以暂时逃避,但最终,你身体里的翅膀会要求答案。”

离开废弃水罐,爬回通风管道,重新置身于聚落冰冷、规整的通道中时,陈飞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怀望会的密室像一个温暖的、充满秘密的子宫,而外面的聚落是庞大而冷漠的现实机器。

他摸了摸外套内袋里的皮袋,又摸了摸后背的隆起。

他不再是普通的维修工陈飞了。

他是鸟人——或者至少,是正在成为鸟人的人。

尴尬的身份,尴尬的处境。既不属于正常的人类社会,也无法真正展开翅膀飞翔。卡在两者之间,像一只被困在茧里的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甚至不确定破茧而出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回到居住单元,锁上门,陈飞拿出皮袋里的东西。几页手抄的笔记,记录了源骨的基本知识和一些简单的冥想练习;一张更详细的聚落下层秘密通道图;还有一小块用布包裹的深褐色结晶——和金属盒子里那块类似,但更大一些。

笔记的第一页写着:

“飞翔的第一步,是接受自己有一双从未使用过的翅膀。”

陈飞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手掌隔着衣服按住背后的隆起。它们安静地蛰伏着,但陈飞能感觉到,某种变化已经不可逆转地开始了。

他闭上眼睛,尝试笔记上说的“源骨感知冥想”。

想象能量从脊椎流向那两处隆起,感受它们的形状、结构,以及那种与生俱来的、想要向两侧展开的冲动。一开始很困难,但渐渐地,他真的“感觉”到了——不是想象,是真实的生理感知。那两片源骨内部有细微的脉络在搏动,仿佛在等待血液的充盈和意识的召唤。

一种微弱但清晰的共鸣从源骨深处传来,像遥远的呼唤。

他猛地坐起,从皮袋里拿出那块深褐色结晶。结晶在黑暗的房间里隐隐泛着微光,当他握住它时,背后的源骨悸动变得更加清晰,两者之间似乎形成了某种能量的回路。

这不是石头。

这是……某种遗留物。鸟人的遗留物。

陈飞将结晶贴在额头,闭上眼睛。

没有能源核心室那样狂暴的洪流,只有一些细微的、模糊的碎片闪过:风声,很高的地方的风声;俯冲时内脏上浮的失重感;还有一声悠长的、充满悲伤的鸣叫,像是告别。

他放下结晶,发现自己的脸颊是湿的。

为什么哭?他不知道。但那悲伤如此真实,仿佛来自血脉深处。

窗外,聚落巨大的探照灯划过夜空,光束切割着永无止境的红沙风暴。在光与暗的交界处,陈飞仿佛看见无数透明的翅膀的影子,在聚落的防护罩内徒劳地拍打,想要冲向那片被遗忘的天空。

“是谁把我们留在这里空悲切……”

他轻声重复那句话,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其中的重量。

梦做的晚餐已经吃下。世界开始在他的胃里翻腾,即将化为改变一切的血肉。

而三天后的“哭泣峡谷”之行,将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这个世界的残酷真相,也是他第一次,可能有机会亲眼看见——鸟人曾经飞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