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抵达云梦(2/2)
这片土地的记忆是潮湿的,就像一本被水浸过的古书,字迹虽已模糊,但纸张的质地、墨迹的晕染,依然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云梦泽的消退,是自然淤积和人类围垦共同作用的结果。”宋颜教授继续道,“特别是明清以来,江汉平原大规模开发,‘围湖造田’、‘筑垸为耕’,水面不断缩小。但水的记忆不会轻易消失——你看这些星罗棋布的湖泊、纵横交错的河网,还有地下丰富的水脉,都是古泽的余韵。”
谢凯若有所思:“这么说,咱们脚下这铁路路基,说不定就是填了古泽的淤泥垫高的?”
“很有可能。”宋教授点头,“京广线在这一段,确实经过了不少软土地基,施工时做了特殊的加固处理。征服这片土地,不仅要克服水的阻碍,还要利用水的馈赠。”
列车继续向东,过了仙桃站后,水面渐阔,汉江的支流如同叶脉在平原上舒张。
偶尔可见木船在河中缓行,船夫撑着长篙,船尾拖出细长的波纹。
远处传来隐隐的汽笛声,长江的脉搏似乎已在空气中震动。
车厢里的气氛明显活跃起来,许多乘客挤到车窗边,朝右前方张望。
“看,长江!”
不知谁喊了一声。
吕辰也站起身,望向右侧窗外。
一道浑黄的、宽阔无比的水带猛然闯入视野,自西向东,沉雄浩荡。
江水在冬季略瘦,却依旧气势磅礴,河面宽度超过一公里,水流湍急处可见白色的浪花。
几艘货轮拖着黑烟缓缓溯流而上,像笨重的甲虫;帆船点点如芥,在波涛中起伏。
江对岸是武昌城的轮廓。
蛇山、龟山遥遥对峙,山体在阴郁的天光下呈深青色。
而连接这两座山、跨越长江的,是一座钢铁长桥,武汉长江大桥。
1957年通车,天堑变通途。
这是万里长江第一桥,也是新中国建设成就的标志性工程。
此刻,列车正以巨大的惯性冲上引桥,然后驶上主桥。
钢铁的轰鸣骤然增大,车轮与桥面钢轨的撞击声变得清脆而密集。
桥身在列车的重压下微微颤动,但这种颤动是坚实的、可控的,是工程力学精确计算后的从容。
就在这一片工业力的咆哮声中,吕辰右侧的窗外,蓦然静立着一座古建筑。
它蜷在龟山脚下,白墙已有雨渍,黛瓦间藏着枯草,飞檐翘角在冬日里显得清瘦。
像一位被时代快车惊醒、却依然穿着旧时长衫的遗老,沉默地望着江流,望着桥上川流不息的列车和汽车。
晴川阁。
吕辰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这个名字,以及那句千古绝唱:“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崔颢登上黄鹤楼时看到的景象,如今已大不相同。
鹦鹉洲早在多年治江中与岸相连,成了汉阳的一部分。唯有这晴川阁,历尽沧桑,依然伫立江畔,见证着江水的奔流、城市的变迁、时代的更迭。
列车缓缓减速,桥下的风景变得清晰。
江水奔流,漩涡暗涌,大桥的钢梁结构在眼前呈现出精密的几何图案。
铆钉、焊缝、支撑桁架……每一个细节都凝聚着工程智慧。
这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也是征服这片古老泽国的另一种印记,以钢铁跨越江河,以路基镇伏泥沼。
云梦泽的余韵,与长江大桥的雄姿,在这一刻形成了奇特的叠影。
一个是自然千年淤积的沉默记忆,一个是人力改造山河的铿锵宣言。
它们共同构成了这片土地的真实面容,既古老,又崭新;既温润,又坚硬。
“准备下车吧。”宋颜教授的声音将吕辰从思绪中拉回。
列车缓缓驶入武昌站。
灰扑扑的水泥站台,红砖柱上挂着白底黑字的站牌:“武昌”。人群裹着深色棉袄在月台上流动,广播声混杂着湖北口音的吆喝:
“热干面——豆皮——”
“武昌鱼——新鲜的——”
“住宿有热水,五毛一晚——”
湿润的空气中,飘来一丝芝麻酱与葱花的香气,混合着煤炭燃烧的烟味、人群的体味、还有从长江飘来的水腥味。
长江的水汽,车站的人烟,平原的土腥,还有记忆里那片上古大泽若有若无的潮润,所有这些,一起扑面而来。
三人提着行李下车。
月台上有些湿滑,前几天下过雨,水泥地面的缝隙里还积着水。
一股湿冷的风从站台尽头灌进来,直往脖子里钻。
“这天气……”谢凯打了个寒噤,“果然比北方难受。冷得黏糊糊的。”
“南方湿冷,是往骨头里钻的。”宋颜教授紧了紧围巾,“走,找接站的人。”
他们随着人流走向出站口。
检票员穿着蓝布棉袄,坐在高高的木凳上,挨个检票。
出站口外是一大片广场,停着几辆公交车和不少三轮车。
广场边缘的墙上刷着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宋教授!吕辰同志!谢凯同志!”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举着纸牌,在出站口外张望。
纸牌上写着:“接北京红星所宋颜一行”。
“您好,我是武水院电力工程系的讲师,姓周,周明远。”中年男子热情地迎上来,与三人一一握手,“一路辛苦了!院里派我来接你们。”
寒暄过后,周老师领着他们走向广场一侧。
那里停着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见他们过来,麻利地下车帮忙装行李。
“咱们先去招待所安顿,休息一下。下午院里安排了座谈会,陈副院长和几位教授都想见见你们。”周老师坐在副驾驶座上,回过头来说,“你们提交的技术清单,我们已经组织专家研究过了,有些想法想和你们交流。”
吉普车驶出车站广场,汇入武昌的街道。
路面是柏油的,但不少地方有修补的痕迹。
街道两旁种着法国梧桐,叶子已经落光,光秃秃的枝干在阴沉的天空下伸展。
建筑多是两三层的老式楼房,灰砖墙,木格窗,偶尔有几栋新建的苏式建筑,带着明显的坡顶和拱形窗。
城市依山傍水而建,街道起伏。
车子时而爬坡,时而下坡,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远处长江的江面,以及江对岸汉阳的工厂烟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