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沥訾(2/2)

当他们从那种深沉的、倾听的状态中缓缓“浮出”,重新清晰感知到山顶观测台刺骨的寒风和飘落的雪花时,天边已泛起极淡的青色。新年到了。

两人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疲惫,以及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满足。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晨光如何一点点染亮覆盖大地的雪。手中没有任何实物证据,但灵魂深处,某种东西被永久地改变了。他们“听见”了历史中一段几近湮没的独白,并用自己的存在,为它提供了继续“回响”下去的一丝可能。

回去的路上,柳儿轻声说:“我听到的,不止是思想。还有……遗憾,未完成的遗憾。不仅仅是他的学说被压抑,更是他对于世界那种独特的观察和理解方式,没能真正参与后来思想的构建。”

李明点头,呵出一团白雾:“所以灵泽说‘待续新声’。接续旧音,不是为了复古,是为了让那独特的‘声音’,能继续在未来思想的交响中,找到它的位置和回响。这或许就是‘文脉’真正的活力所在——不是保存死去的标本,而是让所有曾真诚思考过的声音,都有机会在时间的长河中继续对话。”

他们明白,这并非终结。灵泽的指引,那“沥訸”之地的存在,以及他们身上这份特殊的联结,意味着某种责任,或者说,一条已然展开的道路。在未来的日子里,或许还会有其他的“旧音”需要聆听,其他的“淤塞”需要疏通。历史的灵泽无声流淌,而他们,两个偶然踏入其间的现代青年,已成为这静谧流域中,一对敏感的、负责的听者与续者。

雪后初霁的阳光洒在雪地上,刺目而纯净。前方的路还长,但对于李明和柳儿而言,每一步,都将回响着来自远古泽畔的、清越而深邃的余音。那是责任的重量,亦是智慧的馈赠。

梦,毫无征兆地碎了。

像一枚被无形手指弹破的、承载着整个水月洞天的琉璃泡。那墨玉般幽深的灵泽,莹白无声的落雪,蓝色神像清冷微光里传递的意念,浩瀚“余响”中那一缕被艰难辨认、温柔接续的孤独旋律——所有的一切,都在一个心跳的间歇里,被从最深处抽离、碾作虚无的粉末。

李明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抽气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像溺水者浮出水面的第一口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撞得肋骨生疼。眼前是熟悉的、被窗外微薄晨光勾勒出模糊轮廓的天花板,空气里有灰尘和旧书籍混合的、属于他单身公寓的特定气味。身下是略显凌乱的床单,传来织物粗砺而真实的触感。指尖冰凉,残留的却不再是梦中雪夜的寒气,而是被窝也暖不透的、从骨髓里渗出的某种空洞的冷。

是梦。又一场梦。

不,不止是梦。那种清晰,那种重量,那种与柳儿意识交织、共同“倾听”时的共振感,那思想旋律在灵魂深处激起的战栗与明悟——怎么可能仅仅是梦?

他几乎是痉挛般地伸手抓向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冰冷的光刺得他眯起眼。凌晨五点二十七分。没有新信息,没有未接来电。他点开与柳儿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天傍晚,她发来一张古籍书影,问他对某个句读的看法。平静,寻常,属于现实世界的、逻辑分明的交流。

可那场“共听”呢?那雪,那泽,那即将断绝又被他们小心翼翼托住的“旧音”呢?难道只是他大脑皮层在极度疲惫和长久执念下,自导自演的一场盛大而逼真的幻觉?柳儿是否也经历了同样的“梦境”?还是说,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一个人的疯魔臆想?

他坐起身,双手插入发间,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抓住梦中那些飞速流逝的细节:蓝色神像最后是否真的明亮了一丝?那缕“旧音”融入神像时,是化作了星芒,还是仅仅是他意识中的想象?甚至“柳儿”在梦中的存在,她的低语,她的共鸣,她眼中映出的雪光——是否也只是他潜意识投射出的、理想化的陪伴者形象?

怀疑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上来。比灵泽的水更冷,更令人窒息。

他下床,赤脚走到窗边。城市尚未完全醒来,天际是沉郁的灰蓝色,几颗残星黯淡地挂着。楼下街道空无一人,偶尔有早行的车辆驶过,轮胎摩擦地面发出遥远而空洞的嘶响。这个世界坚固、粗糙、按部就班,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水墨淋漓、意念交感的维度格格不入。哪一个更真实?是手机屏幕上的时间,银行账户的数字,即将到来的工作报告,还是那场雪落无声的、与往圣灵魂对话的聆听?

他想起梦中最后,柳儿说的那句话:“我听到的,不止是思想。还有……遗憾,未完成的遗憾。” 那声音里的惆怅与了悟,此刻回想起来,真实得让他心头发颤。

他需要确认。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点开柳儿的号码,拨了出去。等待接通的“嘟——嘟——”声,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既渴望听到她的声音,又害怕听到。害怕她疑惑地问“李明,这么早,什么事?”,害怕她用那种清醒的、全然不知情的语气,将他刚刚经历的一切彻底打入虚幻的深渊。

响了五六声,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电话被接起了。

那边没有立刻传来“喂?”的询问。只有一段短暂的、轻微的吸气声,以及背景里极其细微的、类似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是柳儿的声音,带着刚醒来的微哑,和一种……奇异的、仿佛从很远地方传来的空洞感:

“你也醒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不是“你醒了?”,而是“你也醒了。”

短短四个字,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心中那扇被怀疑和惶恐紧紧锁住的门。冰封的潮水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却又无比坚实的暖意,从胸腔深处弥漫开来。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干涩,“我……梦到灵泽下雪。”

“我也梦到了。”柳儿的声音清晰了一些,但那种穿透了梦境帷幕的恍惚感仍在,“雪很大,很静。我们听到了……那个声音。它很弱,但还在。我们……”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我们好像,碰到它了。用……意识。”

不是“看见”,不是“理解”,是“碰到”。这个动词让李明指尖微微一麻。是的,那种感觉,不是旁观,不是分析,是真正的、精神层面的接触与托举。

“它后来,”李明喉结滚动了一下,“好像……亮了一下?融进神像里了?还是我……”

“我看见了。”柳儿肯定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一点很淡的、蓝色的光,从水里升起来,飘进去……然后,雪好像停了,天边有点发青。然后……我就在这里了。”她似乎在摇头,电话里传来发丝摩擦的声音,“一睁眼,在床上,天还没亮。有那么几秒钟,我以为……全都只是我自己的想象。直到你打来。”

沉默在电话两端蔓延,但不再是最初那种充满疑虑的沉默,而是一种共享了巨大秘密后、不知如何用言语承载的静默。他们各自握着电话,听着对方细微的呼吸声,隔着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和楼宇,却仿佛仍并肩站在那片静谧的、落满雪的泽畔。

“那现在呢?”良久,李明问,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梦醒了。我们……怎么办?”

柳儿似乎轻轻吸了口气。“我记得梦里最后想的,”她慢慢说,每个字都像在斟酌,“‘接续旧音,不是为了复古,是为了让那独特的‘声音’,能继续在未来思想的交响中,找到它的位置和回响。’ 这话,是你说的,还是我想的?还是……我们一起‘听’到的?”

李明怔住。他清晰地记得在梦的尾声,自己脑海中掠过类似的念头。但此刻经柳儿一说,那念头似乎又沾染上了她特有的、细腻的语调。记忆与感知在梦醒的边界暧昧地交融,分不清彼此。

“有区别吗?”他最终低声说,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淡的、释然的弧度,“它现在是我们共同的了。梦里的,梦外的。”

柳儿在电话那头似乎也轻轻笑了一下,很轻,像雪落。“那……我们大概知道‘怎么办’了。”她说,“岁聿云暮,天地清聆。我们‘听’到了。现在,天亮了。”

是的,天亮了。窗外的灰色正在迅速褪去,染上晨光初现的淡金与玫红。街道上开始传来环卫工人清扫的声音,远处隐约有公交车的报站声。现实世界的噪音和光影,正稳健地、不容置疑地重新覆盖上来。

梦,确实醒了。

但有些东西留下了。不是具体的知识,不是可展示的神迹,甚至不是可以清晰复述的经历。那是一种“确信”,一种对世界厚度和深度的崭新感知,一种沉静的责任感,以及一种奇妙的、与他人共享了超越日常维度的秘密后,所产生的深刻联结。

“下午,”李明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稳定,“图书馆?那页关于‘听磬’的笔记,或许我们可以再看看,从……另一个角度。”

“好。”柳儿回答得很快,“我也觉得,有几个之前没在意的字眼,现在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通话结束。李明放下手机,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站了一会儿。梦境的瑰丽与恍惚如潮水般退到记忆的合适距离,不再具有压倒性的真实感,却也绝非虚幻的泡影。它成了背景,成了底色,成了他看向这个寻常世界时,眼底深处多出来的一抹幽蓝的、灵泽般的微光。

他走到书桌前,摊开昨夜未看完的考古报告。纸张粗糙的触感,印刷字体的清晰轮廓,都明确地告诉他:你在这里,在此时此地。

但当他目光扫过报告中一幅复原的战国祭器纹样时,那蜿蜒的云雷纹,竟隐隐与他梦中蓝色神像身上的纹路有了刹那的重叠。不是形状的相同,而是某种内在韵律的、难以言传的呼应。

他低下头,拿起笔,在笔记空白处,无意识地写下两个字:

“沥訾”。

墨迹在纸上迅速干涸,字形清晰,毫不“乱码”。它安静地停留在那里,像一个锚点,连接着刚刚逝去的雪夜梦境,也连接着即将开始的、平凡而真实的新的一天。

梦醒了。

但通往“沥訾”的门,或许从未真正关上。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存在于一次心有灵犀的对视,一次对古老文字突然的领悟,一次在寻常风景中瞥见的、不寻常的灵光,以及两个曾在梦境最深处,共同倾听过时间回响的灵魂之间,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

天,彻底亮了。城市开始轰鸣。李明翻开新的一页,提笔,继续他现实中的功课。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那声音,细细听去,竟有几分像梦里,雪落灵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