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稷下梦镜(2/2)
三、 他者观:与人相对,不仅见其形容,听其言语,亦观“相对”之整体场景。我、彼、中间事,共成一境。
四、 梦境观:每晨醒时,暂勿起身,先忆梦境。尝试于记忆中,以“观者”角度重温梦景,体察梦中之“我”与醒时之“我”。
五、 空间观:择一静处,闭目,想象自身意识如光,充满所在房间每一角落,同时知晓自身形骸仍在原处。逐步尝试扩大此“充满之感”。
附:此非功法,乃指月之指。勿执着于指,当望月。
册子后面还有数页,记录着一些前人的心得和疑问,墨迹新旧不一,显然传承已久。柳儿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触摸到了无数个在此寻求照见的灵魂。
她将册子小心收好,走出镜斋。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庭院里,一只雀鸟在枝头清脆地鸣叫。柳儿驻足,尝试以“空间观”的方式,去感受这方庭院。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的觉知如轻柔的水波,从自身漫溢开来,触碰石阶、草木、屋檐、阳光,最后甚至包裹了那只鸣叫的雀鸟。
她并未“看到”什么神奇的景象,但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与完整感充满心间。一切都在其位,各是其是,而她是这和谐整体的一部分,既是观者,亦是被观之景。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李明所说的“智慧自然生发”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想通了某个道理,而是在这种全然的、不干预的知晓中,遮蔽视野的迷雾自然消散,事物的本然关联自动浮现。
不远处,藏书阁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柳儿知道,在那里,在《爱课》的竹简中,在李明未尽的话语里,在稷下学院每一个寻常又不寻常的角落,还有无尽的“镜”等待着被她照见,也照见她。
午后的光,斜斜地穿过镜斋高窗,在玄墨石地面上投下一方晃动的亮斑。柳儿在蒲团上静坐了许久,那本《照见初阶指引》已反复读过三遍,每个字都像种子,落入心田,悄然生发。
她按照册中“空间观”的法门,尝试将觉知如薄雾般弥散。起初只是想象,渐渐地,一种奇异的松动感从身体内部传来,仿佛那些紧密捆绑了十余年的筋骨、血脉、乃至“自我”的边界,开始变得柔软、通透。
她“看”到了——并非用眼——自己的呼吸如何与庭院里竹叶的轻摇同频,心跳如何应和着远处隐约的溪流声。她“看”到阳光中浮动的微尘,正以某种永恒的韵律旋舞。甚至“看”到了时间本身,它并非一条笔直向前的线,而更像层层叠叠、同时铺展的波纹,此刻静坐的她,与晨间初入学院的她,与更久远之前某个懵懂的她,在波纹的某个交汇点上轻轻相触。
一种深沉的平静包裹着她,无喜无忧,只是清澈地知晓。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与此地宁静格格不入的“嘀——”声,毫无征兆地刺入这片澄明。
柳儿浑身一颤,那精心维持的、弥散如雾的觉知,瞬间被这声音扯回、压缩、急遽地拽向一个沉重而熟悉的点。
紧接着,更多声音涌来:模糊的说话声,轮子滚动声,另一种持续而有节奏的、低沉的“滴滴”声,还有……消毒水的气味。
不对。
这不是稷下学院的竹香与墨香。
她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白光让她瞬间眯起眼。不是透过窗棂的温柔天光,而是冷白色的、均匀得毫无生气的日光灯光线。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纯白色的天花板,上面嵌着方形的led灯板。
身下不是蒲团,是一种硬中带软的触感。她有些僵硬地转动脖颈。
视野所及,是白色的墙壁,米色的窗帘半拉着,窗外能看到高楼的一角,天空是灰蒙蒙的。床边立着金属架子,上面挂着半袋透明的液体,一根细管延伸下来,末端没入她左手背上一块白色的医用胶布下。手背上传来隐约的胀痛和冰凉感。
“滴滴”声来自床边一台方正的机器,屏幕上闪烁着绿色的波形和数字。
病房。
她在一间病房里。
稷下学院呢?明理堂的晨钟?竹林的沙响?镜斋的玄墨石?李明先生温和睿智的声音?那杯清苦回甘的茶?手中似乎还残留着《照见初阶指引》册子纸张的柔韧触感……
是梦?
一个如此绵长、清晰、细节丰盈到不可思议的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闷闷地疼,比手背上的针口更真切地疼。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荒谬感袭来,几乎让她窒息。那些领悟,那些照见的体验,那种与万物联结的完整感……难道只是昏迷中大脑编织的精密幻觉?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身影走了进来,看到她睁着眼,露出笑容:“23床,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柳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护士熟练地查看了一下输液管和监护仪数据,语气轻快:“没事,醒了就好。你昏迷了两天,主要是疲劳过度加上低血糖。你爸妈刚回去拿东西,我这就通知他们。”她顿了顿,看着柳儿依旧茫然空洞的眼神,放柔了声音,“别担心,检查都做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以后可得注意休息,别太拼了。”
护士又嘱咐了几句,便转身出去了,留下满室寂静,只有监护仪规律而冷漠的“滴滴”声。
柳儿闭上眼,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没入鬓角。是梦。果然只是一场大梦。哪里有什么照见,什么上帝视角,什么不干预的觉知。只有眼前这具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疲惫不堪的躯体,和一片狼藉、需要她去面对的现实生活。毕业论文的压力,求职的挫败,父母的忧虑,人际的烦扰……这些才是真实的,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她想起梦里李明说的“当真”,想起“身临其境”。她现在,不就正深深地“当真”,彻底地“身临其境”在这病房的困境中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来。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这潮水吞没的刹那——
一个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或者不是念头,更像是一种来自意识更深处的“知晓”,悄然浮现:
“你此刻正在知晓‘绝望’。”
这“知晓”如此冷静,如此抽离,不带任何评判,仅仅是指出:看,此刻有一种名为“绝望”的体验正在发生。
柳儿猛地睁开泪眼。
她尝试着,像在梦中练习过无数次的那样,极其困难地,在这沉重如铅的现实中,轻轻地、向后“退”了那么一丝丝。
不是身体的移动,是意识的、觉知焦点的微调。
她依然是柳儿,躺在病床上,手上扎着针,为一场逼真得残忍的幻梦和糟糕的现实而流泪。但与此同时,另一个“视角”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她“看”着这个流泪的柳儿,看着白色的病房,听着监护仪的声响,闻着消毒水的气味,感受着内心的痛楚与身体的虚弱。
这“看”,不再是沉浸式的受苦,而是……一种观察。
就像梦中看着茶杯,看着伸出的手,看着对话的场景。
不干预,只是观。
奇迹般地,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绝望感,重量减轻了。它依然存在,但不再是她全部的世界。它成了被她“观照”的对象之一,如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手背上的胶布,如同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
她甚至能“观”到自己试图“观照”的这个动作本身,以及随之而来的一丝惊疑和不确定。
“这……是真的吗?还是我在自我安慰?” 这个怀疑的念头升起,也被她纳入了“观照”之中。
没有答案。但一种奇特的松弛感,取代了之前的紧绷。呼吸,不知何时变得稍微深长了一些。
门再次被推开,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哽咽。
“柳儿!我的孩子,你终于醒了!” 母亲扑到床边,眼圈红肿,手指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温暖而粗糙的触感,真实得不容置疑。
父亲跟在后面,一向严肃的脸上也满是憔悴和如释重负,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站在母亲身后,目光紧紧锁在柳儿脸上。
真实的、沉重的、充满关切的爱与焦虑,扑面而来。这不再是梦中的哲思对谈,而是最真切的尘世羁绊。
柳儿望着父母,泪水再次涌上,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在那汹涌的情感浪潮之下,那刚刚萌芽的“观照”并未完全熄灭,如同风浪中摇曳的一点微弱烛光。
她感受到母亲掌心传来的温度,感受到父亲沉默目光中的重量,也同时感受到自己心中翻腾的愧疚、依恋、无力,以及那一点点努力维持着的、试图不让自己完全被情绪卷走的“看”。
“妈……爸……”她终于发出嘶哑的声音,“我……没事。”
说话的同时,她下意识地,尝试了梦中《爱课》提及的、看似最荒诞的练习——想象自己从“脑后”在看。
并非真的看到了后脑勺的景象,而是一种视角的轻微抽离。她依然是那个躺在病床上、虚弱地与父母对话的女儿,但同时,她也仿佛“看见”了病房里的这一幕:憔悴的父母围在病床边,床上是脸色苍白的自己。三个人的情绪、话语、姿态,构成了一个完整而鲜活的场景。
她在这个场景之中,亦在这个场景之外。
没有上帝,没有神奇的能力,没有离开身体。只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心灵态度的转变:从完全的“沉浸其中”,到同时保有一份“知晓正在发生”的清醒。
母亲絮絮叨叨地问着感觉如何,饿不饿,想吃什么。父亲转身去找医生。各种现实的琐碎细节涌来。
柳儿一一回应着,目光掠过病房的窗户。外面,城市的楼宇切割着灰白的天空,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边缘,歪着头,用小黑豆似的眼睛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又飞走了。
就在那一瞥之间,柳儿的心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稷下学院竹林里那只鸣叫的雀鸟。两个影像,一个是记忆(或梦境),一个是现实,瞬间叠加。
现实是病房,是疾病,是父母的忧虑,是未完成的论文和不确定的未来。
而梦(如果那是梦)里,有照见,有觉知,有抽离的智慧,有“不干预”的宁静。
哪一个更真实?
或许,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此刻,她躺在现实的病床上,却能同时“知晓”梦境带来的领悟。是此刻,她被尘世的牵挂牢牢捆绑,却依然能尝试着,在呼吸的间隙,维持那一丝微弱的、清醒的“看”。
这“看”,不是逃避,不是冷漠,而是更深地潜入真实,同时不被真实淹没的唯一扁舟。
李明的声音仿佛再次在耳边响起,遥远又清晰:
“照见之后,你会发现万物皆在梦中。而梦与梦之间,并无真正的界限。”
也许,病房是梦,稷下也是梦。也许,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但此刻,这场梦里有消毒水的气味,有母亲眼泪的咸味,有手背冰凉的刺痛,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窗台上麻雀短暂驻足的生机,和内心深处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观照的光亮。
柳儿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那温暖粗糙的触感如此真实。她看着母亲担忧的眼睛,努力露出一个微笑。
“妈,我真的没事了。”她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特别的梦。”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母亲只当她是昏迷中的幻觉,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柳儿没有再解释。
她闭上眼睛,不再去纠结何为梦、何为醒。只是放松身心,感受着母亲掌心的温度,聆听着病房里各种细微的声响,也同时,悄然维系着那内在的、不干预的知晓。
梦,或许真的醒了。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就再也回不去了。
如同镜斋里那光滑的玄墨石壁,一旦映照过光影,即便光影消散,石壁本身,也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窗外,城市的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但柳儿知道,在某个维度——或许就在此刻内心的维度——她已携带了一整座稷下学院的星空,和一种全新的、看待世界与自我的目光。
这目光,将照亮她,走接下来的路。
无论那是另一场梦,还是所谓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