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佛魔之论(1/2)

下了少室山,陈骏并未立刻远遁千里。少林寺数月静修,尤其是最后那关乎“道”之本源的顿悟,以及“弈”意突破至“察势”、“借势”的全新境界,如同在他心神中开启了一扇通往全新天地的大门。这股洪流般涌入的感悟与力量,需要时间细细梳理、沉淀、融会贯通,方能真正化为己用,而非浮于表面的领悟。他并未回归喧嚣尘世,而是选择了少室山后山一处更为幽深僻静、人迹罕至的“忘机谷”暂居下来。此谷藏于两峰夹峙之间,入口隐秘,需穿过一片茂密的野生桃林方能得见。谷中有一潭清澈见底的碧水,名为“洗心潭”,潭水由山涧渗流汇聚,冬暖夏凉,潭边青草如茵,奇花异草点缀其间,更有几竿翠竹临水而立,随风摇曳,沙沙作响,环境清幽绝俗,恍若世外桃源。

陈骏在潭边寻了一处干燥的岩洞稍作整理,便以此为临时居所。每日,他依旧保持着在少林寺内养成的修行节奏。天光未亮,他便已起身,于潭边平滑的巨石上面东而立,迎着天际第一缕刺破黑暗的紫气,进行吐纳。此刻天地阴阳交替,生机勃发,他放开身心,以“弈”意引导呼吸,感受并尝试吸纳那浩瀚而精纯的“朝阳生发之势”,滋养经脉,淬炼真气。白昼,他或于竹林深处静坐,心神与竹之虚怀若谷、坚韧有节的“清虚坚韧之势”相合,体会其外直中通、不屈不挠的品格;或于潭边观水,看水面波纹荡漾、水下暗流涌动,感悟“水流不息、以柔克刚、随方就圆”的至理,其“弈”意如同无形触手,深入水中,感受那无形水势的流动、汇聚、分散与力量。夜晚,当星河璀璨,他便仰卧于草地,心神放飞,与那浩瀚星空、清冷月华相感应,体悟宇宙之广袤、时空之无穷、以及那“太阴清寂、蕴含造化”的玄奥之势。

他的“弈”意,在这种日复一日、与天地自然深度交融的修行中,变得愈发灵动、精微、圆融。对周遭环境中各种“势”的感知范围逐渐扩大,精度也日益提高。他能清晰分辨出风中蕴含的“疾徐之势”,云中暗藏的“聚散之势”,甚至草木生长枯荣所体现的“盛衰之势”。体内通络后期的真气,在这种天人合一的修行状态下,愈发凝练精纯,运转周天时如臂使指,圆转如意,与天地元气的交感和共鸣也愈发明显深刻。

然而,陈骏心中雪亮,真正的炼心与证道,绝非离群索居、闭门造车所能成就。少林的静修是打基础、明方向,是“得法”;而真正的“用法”与“验法”,必须在纷繁复杂的红尘俗世、在波谲云诡的江湖风波中,去经历、去碰撞、去磨砺。这忘机谷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喘息,是消化吸收所得的必要过程。他那日益敏锐的“弈”意,已能隐隐感知到,冥冥之中,有因果之线自少林寺延伸而出,牵系己身。那两道曾隐约感应到的、来自远方的注视——一道妖异莫测,一道阴冷贪婪——并未因他离开少林而消失,反而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正在悄然逼近。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日,正值黄昏。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熔金般的火球,缓缓沉向西山,将天空渲染成一片瑰丽绚烂的锦缎,橘红、金紫、靛蓝交织,色彩浓烈得如同打翻了仙人的调色盘。温暖而柔和的余晖洒满忘机谷,给碧绿的洗心潭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色,潭边翠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随风轻轻摆动。空气中弥漫着白日阳光炙烤后草木散发出的特有暖香,混合着潭水蒸腾起的淡淡湿气,沁人心脾。陈骏刚结束一轮长时间的静坐,将心神从与天地之势的交融中缓缓收回,正负手立于潭边那块常坐的巨石上,望着金光粼粼的潭面,心中一片澄澈空明,物我两忘。

就在这极度宁静、心神与天地最为契合的刹那,他高度敏锐的“弈”意猛地一颤!并非捕捉到杀机或危险,而是一缕极其细微、飘忽不定、却与这山谷自然祥和气息格格不入的“异样之势”,正以一种诡异莫测的方式,悄然渗透过谷口的桃林屏障,向谷内蔓延而来。这“势”诡谲难言,混合着极致的妖媚与纯净、慵懒与锋锐、玩世不恭与深入骨髓的孤高,仿佛暗夜中悄然绽放的曼陀罗,美丽绝伦,却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危险。更重要的是,这股“势”给陈骏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陈骏心神微凛,瞬间从与天地相合的状态中脱离,恢复了绝对的清明与警惕。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射向谷口那片已被夕阳染上金边的桃林深处,神色平静无波,体内真气却已悄然流转,周身气息与整个山谷的“宁静之势”融为一体,蓄势待发。

只见桃林深处,疏影横斜,落英缤纷。一道窈窕曼妙的紫色身影,如同从画中走出,又似林间精魅,悄无声息地显现出来。依旧是那身剪裁极致大胆、却又不失华贵的墨紫色异域长裙,裙摆上用暗金丝线绣着的妖艳曼陀罗花纹,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诡异而迷人的光泽。她赤着一双雪白玲珑、完美无瑕的玉足,轻盈地踏在铺满桃花瓣的松软土地上,踝上那对精致的小金铃寂然无声,仿佛害怕惊扰了这片黄昏的静谧。绾绾笑吟吟地倚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桃树旁,人面桃花相映红,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秋水眸子,在暖色调的夕阳光线下,流转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光彩,目光复杂地投向陈骏——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探究,几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更有一种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极其隐晦的复杂意味。

“哟——!”她拖长了娇媚的尾音,声音如同浸了蜜糖,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锋芒,“这不是我们那位在和尚庙里吃了几个月斋饭、差点忘了肉味儿的小哥哥嘛?这才几天不见,你身上那股子……嗯……熏死人的香火味儿和酸腐气,好像淡了不少嘛?倒是多了点……山野的清气,还有几分……让人看不透的沉稳?看来,少林寺那潭深水,你没白泡呀,还真捞出点东西来了?” 她话语看似轻松调侃,实则字字机锋,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眸,更是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不放过陈骏身上任何一丝气息、神态的细微变化。

陈骏目光沉静如水,对于绾绾这种神出鬼没、言行莫测的风格早已习惯,心中警惕提升至最高,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淡然道:“原来是绾绾姑娘大驾光临。这荒山野谷,竟也能劳姑娘寻来,真是有心了。不知此番前来,又有何指教?” 他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在问候一位寻常故人。

绾绾闻言,掩唇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眼波流转,风情万种,莲步轻移,如凌波微步般踏过潭边光滑的卵石,在距离陈骏约三丈远处亭亭玉立。这个距离,对于他们这等高手而言,已是极度危险的临界点。她歪着头,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陈骏,仿佛在欣赏一件新奇的古董:“指教?嘻嘻,小哥哥如今眼界高了,连少林寺的高僧都点化过你,我这点微末道行,哪敢谈什么指教呀?” 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带上了明显的挑衅与讥讽,“我就是好奇,想亲眼看看,你这块又臭又硬的顽石,在少林寺听了那么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慈悲经,是不是真被洗了脑子,磨平了棱角,变成一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温顺小绵羊了?”

她不等陈骏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激烈:“要我说,什么狗屁‘放下屠刀’!全是那些伪君子编出来骗人骗己的鬼话!弱者的呻吟!这世道,天生就是弱肉强食!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快意恩仇,率性而为,才是天地间最真的道理!被人欺到头上,难道还要跟他讲什么慈悲为怀、忍辱负重?等他自己良心发现?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当然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用最狠的手段,打得他永世不得翻身!让他和他的人都记住这个教训!这才是真正的痛快!这才是活着的意义!小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充满了魔道中人奉行的赤裸裸的暴力哲学与极端自我中心主义,与佛家慈悲度化、忍辱负重的核心教义形成了尖锐无比的对立。

陈骏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知这是绾绾惯用的伎俩,以极端尖锐的言辞进行试探、挑衅,旨在扰乱他的心神,窥探他修为进境与心境稳固程度,甚至试图动摇他新悟的“道基”。若是初出茅庐之时,他或会义正词严地以“冤冤相报何时了”、“仁者无敌”之类的道理反驳。但此刻,他心境经过少林洗礼与自我顿悟,已非吴下阿蒙。他并未动怒,甚至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地回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绾绾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佛曰慈悲,非是怯懦畏缩。放下屠刀,亦非纵恶不究。其真意,在于斩断恶业循环,解脱自我心灵束缚。以暴制暴,或可得一时之快,然仇恨之链延绵,终非了局,不过是在恩怨泥潭中愈陷愈深,何来真超脱?”

“哈哈哈!”绾绾发出一串清脆却冰冷刺骨的长笑,周身隐隐有淡紫色的、令人心悸的魔气开始流转,使得周围温暖的空气都骤然下降了几度,“好一个斩断循环,解脱束缚!说得真是轻巧动听!我问你,若有人杀你至亲,辱你爱人,毁你家园,将你所珍视的一切践踏成泥!你也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跟他讲什么慈悲为怀?等他哪一天忽然‘立地成佛’?怕是西天佛祖亲身降临,也没这般虚伪的肚量!我圣门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天地可鉴!人欺我一尺,我还人一丈!人负我一分,我索千分偿!此乃天经地义!是这天地间最朴素的真理!一味忍让退缩,不过是养虎为患,自取灭亡!你们正道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不过是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伪善者的遮羞布罢了!”

她的声音越发激昂,带着一股凌厉无匹的煞气,仿佛要将胸中块垒一吐为快,也更像是在坚定她自己的信念。“你睁眼看看这世间!朝堂之上,党同伐异;江湖之中,弱肉强食;邻里之间,锱铢必较!何处不是强权即是公理?律法?规矩?哪一样不是建立在血与火的基础之上?与其假惺惺地念经拜佛,求那虚无缥缈的来世福报,不如想尽一切办法提升自己的实力!让所有敢欺你、想负你之人,都恐惧你、敬畏你!让你拥有制定规则、维护自身利益的力量!这才是最大的‘善’!这才是维持秩序最有效的方式!”

陈骏清晰地感受到从绾绾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强烈“势”!那是一种将“自我”无限放大、信奉“绝对力量”、主张“睚眦必报”的、极具侵略性与破坏性的“魔道之势”!霸道、酷烈、偏执,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若在以往,他或会以“弈”意计算如何化解、反击,甚至以更强的“势”压制对方。但此刻,他心念电转,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方式。他并未直接以“势”对抗,而是将自身那股经过少林禅意淬炼、融汇了自然和谐、圆融沉静、与整个忘机谷山水竹木隐隐共鸣的“中和之势”缓缓释放出来。这“势”并不凌厉逼人,也不刻意彰显强大,反而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如同厚重无垠的大地,以一种包容、承载、化解、消融的姿态,悄然弥漫开来,将绾绾那尖锐霸道的“魔势”包裹、中和、引导向无形。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智慧光泽:“力量,确是立身之本,然绝非唯一依仗,更非终极答案。以力服人,或可逞一时之威,然终非心服,其基不固。佛家讲因果轮回,世间万物运行,自有其深层次规律与平衡。滥用力量,悖逆天道,终将遭致反噬,害人害己。姑娘所言快意恩仇,看似洒脱痛快,然心为仇恨所缚,灵台被怨毒蒙蔽,如同作茧自缚,何来真自在?真逍遥?至于‘强’之定义,姑娘或许过于狭隘。武力之强,仅是表象。心境的超脱,不为外物所动;智慧的圆融,可化解万千纷扰;格局的宏大,能容纳山河百川——此等力量,无形无质,却可撼动人心,导世向善,成就不朽功业,其力之伟岸,又岂是单纯的杀伐破坏之力所能比拟?”

他这番话,已不仅仅是辩驳,更是融入了自身对“势”的全新理解,将“力量”的概念从狭隘的武力层面,提升到了心力、智慧、格局、德行的更高维度,是对自身之“道”的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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