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扫地僧(2/2)
老僧这才缓缓停下手中不停歇的扫帚,拄着扫帚柄,慢慢抬起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看向陈骏。那目光平淡无奇,却让陈骏感觉仿佛自己被一道温和却又无法抗拒的光束穿透,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执着,都无所遁形。老僧布满皱纹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虚无的笑意,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小施主,你身上……有‘弈’气,浓得很呐。凝而不散,执而不化。”
陈骏心中大惊,他自问气息内敛,并未显露武功,更从未向寺中任何人提及棋局之事,这看似普通的老僧,竟能一眼窥破他修炼的核心与当前状态?他愈发觉得此老僧深不可测,态度更加恭敬,几乎执弟子礼:“老师父法眼如炬,明察秋毫。晚辈……晚辈确于此道沉浸颇深,近日更是……更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老僧缓缓点了点头,用扫帚柄轻轻敲了敲脚下的青石板,发出笃笃的轻响,慢条斯理地道:“弈,本是好事。可观天地运行,可演人世纷争,可磨砺心性,可开启智慧。然……”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穿越了陈骏,望向他身后那虚无的、却充满了执着意念的空间,“然,执着于弈,亦是着相啊。而且,是着了大相。”
“执着于弈,亦是着相?着了大相?”陈骏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他的灵魂深处!一直以来,他都视“弈”为超脱之法,为智慧之道,是应对万变、寻求生机的根本。他从未想过,自己对“弈”本身这种极致的、全身心的投入与依赖,这种将一切希望寄托于棋局突破的迫切,本身就已经构成了一种最坚固、最难以察觉的“执着”!一种将自我牢牢困住的“大相”!
老僧仿佛能听到他心中的轰鸣,继续用那平和无波、却字字珠玑的语调说道:“你观老衲扫地,可觉枯燥?可觉卑微?”他不等陈骏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如同古井无波:“扫地是相,弈棋亦是相。执着于将此地面扫得一尘不染,是着相;执着于将那棋局弈得精妙绝伦,求胜怕输,计较得失,念念不忘,心神系之,又何尝不是着相?而且,是着了一副看似高明、实则更易自缚的相。”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佛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若住于‘弈’这个相上,便被此相所缚,如同飞蛾扑火,鱼儿吞钩,如何能得大自在?如何能见真如本性?你的心,此刻便住在‘弈’上,动弹不得,故而焦灼,故而困顿。”
老僧又抬起扫帚,指向地上那些被归拢的、颜色不一的落叶:“你看这些叶子,有初落的新黄,有久腐的赭褐,有完整的,有破碎的。扫之,是随顺因缘,让它们暂时各归其位,并非要它们永聚一处,也并非厌恶它们的枯败。只是当下有此叶,便行此事,事过则心空。弈亦如此。”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陈骏,带着洞彻的慈悲,“局中黑白搏杀,劫争不休,是局内之事;局外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是局外之景。若心始终住于局内,纠缠于每一子的得失,便是画地为牢,成了局中最痴迷、最痛苦的囚徒;若心能超然局外,如观棋者,静观其变,明了其如幻如化,方得棋中之真趣,亦得心之真自由。”
老僧的话语,平淡如水,却每一句都如同利剑,精准地剖开了陈骏心中最深层的迷障,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彻底颠覆!他一直以“弈者”自居,试图以“弈”意掌控一切,破解万难,堪透迷雾,包括自身的修为瓶颈与情感困惑。却不知,这本身已是一种最深重的执着,将自己牢牢困在了“弈”所构筑的无形牢笼之中。他追求慧明禅师所说的“平常心”,却在对“弈”的极致追求中,失去了最基本的平常心,变得焦虑、紧绷;他试图“放下执着”,却对“弈”本身产生了最坚固、最难以割舍的执着!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一个巨大的迷途!
见陈骏怔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困惑、继而逐渐涌现的恍然与明悟,老僧知道点拨已到。他不再多言,重新佝偻下几乎弯折的腰背,双手握紧那巨大的竹扫帚,继续他那缓慢、专注、仿佛永无止境的扫地工作。“沙……沙……沙……”那平和而富有韵律的声音再次响起,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直指本心的点化,只是这秋日午后最寻常的一段插曲,随风而逝,不留痕迹。
陈骏却如同泥塑木雕般,在原地站立了许久。脑海中翻江倒海,老僧的话语与慧明禅师的教诲相互印证,与《大衍残局》中蕴含的超越胜负、寻求大同的至高意境相互碰撞。他回想起自己近日的状态,那种将全部心神紧绷于棋局、将破境希望完全寄托于“弈”之突破的焦虑与执着,不正是“着相”的典型表现吗?将“弈”当成了唯一的舟筏,唯一的道路,反而迷失了渡河的本意——明心见性,得大自在。
他再次看向那依旧在远处默默扫地、身影佝偻渺小的老僧,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感激。这哪里是什么普通杂役僧?这分明是一位隐于尘埃、游戏人间、智慧如海的真修实证者!这才是真正的“扫地神僧”,于最平凡处见真功夫,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日常中用机锋。
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如同温暖的泉水,从心底深处涌出,流遍全身。他不再急于返回石阶去推演那令他困顿的棋局,而是缓缓走到广场另一侧,拿起一把同样靠在墙角的、略显陈旧的竹扫帚,学着老僧的样子,也开始默默地清扫起来。他不再去想棋局的难点,不再去思考修为的瓶颈,甚至不再去纠结内心的情感波澜。他只是专注于手中的扫帚,感受竹柄的粗糙质感;专注于脚下的落叶,聆听扫帚划过青石时发出的“沙沙”声响;专注于呼吸,与这平和的动作合而为一。一下,一下,扫去尘埃,也仿佛扫去心头的积垢与执念。
说来玄妙,当他真正放下对“弈”的执着,不再强迫自己思考,不再焦虑于结果时,心神反而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明与澄澈之境。那困扰他许久的、关于“劫争”与“势转”的棋局难点,并没有刻意去求解,却在他心无旁骛、安然扫地的某个瞬间,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如水到渠成般浮现出一种全新的、充满灵动禅意的解法。这种解法并非源于复杂的计算,更像是一种直觉的顿悟,一种对全局平衡与和谐的深刻领会。与此同时,体内那层停滞已久、看似坚固的瓶颈薄膜,在这无比放松、无欲无求、心无所住的状态下,竟悄无声息地、自然而然地破裂、消融。丹田气海之中,真气如同春暖花开后解冻的江河,欢快而磅礴地奔涌流转,冲开以往些许滞涩的经脉,周身气机圆融一体,正式踏入了通络后期!一切发生得如此平静,如此自然,毫无勉强,仿佛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陈骏停下扫地的动作,静静感受着体内那股澎湃却异常柔和的力量,以及心中那片如同雨后天晴、万里无云般的开阔、宁静与喜悦。他放下扫帚,整理衣冠,对着远处那位依旧专注于自己一方天地、仿佛与世隔绝的扫地老僧背影,无比郑重地、深深地三揖到地。
“多谢老师父点化之恩。”他心中充满感激地默念。此番少林之行,得遇慧明禅师开示,已是莫大机缘;再蒙这位不知名的扫地神僧以最平凡的方式给予石破天惊的点化,更是旷世难寻的福缘。他终于彻悟,真正的突破与智慧,不在于外求何种高深的功法、玄妙的棋谱或机巧的计算,而在于内心的觉悟与放下。执着于弈,亦是着相。心有所住,便是牢笼;心无所住,方是净土。唯有不执着于一切相,包括“弈”相本身,方能得大自在,方能以真正的“平常心”,去下好人生这盘大棋,乃至……弈定乾坤。
当他最终离开藏经阁前这片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广场时,步履从容而坚定,气息内敛深沉,眼神中少了几分以往的锐利计算与执着焦虑,多了几分沉静的智慧与包容的平和。那“沙沙”的扫地声,仿佛已不仅仅是一种声音,而是化为了一种永恒的韵律,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田,成为他修行路上一盏不灭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