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扫地僧(1/2)

少林寺的日子,在晨钟暮鼓的悠扬韵律中,如溪水般静静流淌。陈骏暂居于这千年古刹,身心浸润在佛门特有的祥和、宁静与秩序之中。每日拂晓,他随僧众聆听早课梵唱,那庄严恢弘的诵经声,虽不解其深意,却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洗涤着尘世的纷扰与内心的焦灼。白昼,他或帮忙寺中做些劈柴、担水、清扫庭院的杂役,在简单重复的体力劳作中,体会“搬柴运水,无非妙道”的禅机;或静坐于古柏之下、藏经阁外,将慧明禅师所授的“平常心”、“放下执着”、“觉照”之法门,与怀中那卷玄奥无比的《大衍残局》相互印证参详。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修行中,他确实感到心境愈发沉静,以往因江湖恩怨、情感纠葛而起的波澜渐渐平息。对棋局的理解,也因心境的澄明而愈发深刻,许多以往忽略的精微之处,如今清晰可见。体内真气运转圆融自如,那层阻隔在通络中期与后期之间的无形壁垒,已薄如蝉翼,仿佛只需轻轻一触,便可水到渠成,豁然开朗。

然而,不知不觉间,一种新的、更为隐晦的“执着”悄然滋生。或许是破境在即的渴望,或许是对《大衍残局》终极奥秘的追求,陈骏发现自己将几乎全部的心神都倾注在了“弈”的推演与计算之上。静坐调息时,识海中不再是空明一片,而是黑白棋子纵横交错,演绎着无穷变化;行走坐卧间,步法身形不自觉暗合棋路轨迹,呼吸节奏亦与计算推演同步;即便是劈柴之时,亦在琢磨发力角度之“正奇”,水流之势之“缓急”。他变得异常专注,心无旁骛,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强弓,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期待,都紧紧系于“弈”之突破一途。这种极致的专注,起初带来了极高的效率,棋艺精进神速。但久而久之,他却感到心神消耗巨大,灵台反而失去了一度拥有的那份轻松与空灵,仿佛陷入了一种无形的胶着,越是用力,前路越是迷茫,心弦紧绷,难以真正放松。

这日午后,秋高气爽,阳光透过藏经阁前那几株千年古柏虬龙般盘曲的枝桠,在青石铺就的宽阔广场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香、檀香与落叶腐朽的混合气息,静谧而悠远。陈骏完成上午的洒扫功课,信步来到这片平日少有人至的广场,寻了一处被树荫笼罩、略显冰凉的石阶坐下,准备利用这难得的清静,全力攻克《大衍残局》中一处关于“势”的极限转换与连环“劫争”的终极难点。此局变化之繁复,计算之精深,远超他以往所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甚至可能引动心神反噬。

他缓缓闭上双眼,摒弃杂念,将“弈”意催动至巅峰。刹那间,识海之中,那幅浩瀚如星空的古老棋局轰然展开,黑白双子如同两军对垒,杀气冲天,每一处局部都暗藏无限杀机,尤其是那几处纠缠不清的“劫争”,如同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牵扯着全局的气运。陈骏心神高度凝聚,如同最精密的罗盘,疯狂推演着每一种可能的变化,计算着每一步的得失,试图在那看似无解的乱局中,寻找到那遁去的一线生机。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紧锁,呼吸变得细密而急促,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整个人的气息都仿佛与那虚拟的棋局融为一体,充满了紧张与焦灼。

就在他心神几乎完全被那浩瀚而凶险的棋局吞噬,全部意念都沉浸在黑白搏杀、计算推演的忘我之境时,一阵缓慢、沉稳、富有奇特韵律的“沙……沙……沙……”声,由远及近,如同滴入静湖的水珠,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这声音平和、持续,带着一种近乎古老的节奏感,不疾不徐,每一次扫帚与青石地面的摩擦,都仿佛敲击在某种无形的节拍上,与远处隐约的梵唱、风吹松涛的呜咽、甚至与这古刹千年沉淀的呼吸隐隐相合。起初,陈骏试图以强大的意念力将其屏蔽,视之为干扰,强迫自己继续专注于棋局中那千钧一发的计算。然而,那“沙沙”声却并非刺耳的噪音,反而像是一种温润而持久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渗透着他紧绷的心神壁垒,让那极度集中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涣散。

他有些烦躁地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循声望去。只见在广场的另一端,靠近古老经幢的阴影下,一位身着洗得发白、打着层层补丁的灰色僧衣的老僧,正佝偻着几乎弯成九十度的腰背,手持一把比他人还高出许多、用老竹制成的巨大扫帚,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却又异常稳定地清扫着广场上堆积的枯黄落叶。老僧面容枯槁,布满了刀刻般深重的皱纹,肤色黝黑,仿佛历经了无数风霜雨雪,看不出具体年岁,唯有一双长寿眉已然雪白,垂至颊侧。他眼神浑浊,似蒙着一层薄翳,动作缓慢得近乎迟滞,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与寺中那些精神矍铄、步履沉稳的武僧或讲经法师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就像山门角落里一尊被岁月遗忘的石像,沉默而卑微。

陈骏初时并未在意,只道是寺中一位年迈体衰、从事最低等杂役的普通老僧。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闭上双眼,强行收敛心神,欲重新投入那未尽的棋局推演之中。然而,这一次,那“沙沙”的扫地声,却仿佛拥有了生命,每一次响起,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这平和、单调、重复的声音,与他脑海中那激烈计算、生死搏杀、充满紧张对抗的意念世界,形成了极其尖锐而又奇异的对比。一边是无声却惊心动魄的智力角斗;一边是现实中最平凡、最枯燥、近乎被遗忘的体力劳作。这种强烈的反差,像一根柔软的羽毛,不断撩拨着他紧绷的心弦,让他再也无法保持之前的专注,心神难以安宁。

他再次睁开眼,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探究,落在了远处那位依旧在默默扫地的老僧身上。这一次,他看得更为仔细。老僧扫地,姿态极其专注,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手中那把巨大的竹扫帚,以及脚下那片需要清扫的青石地面。他的动作缓慢得近乎仪式化,举起扫帚,落下,推动,收回……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力道均匀,节奏稳定得令人惊讶。扫帚过处,枯黄的落叶被归拢成一条条整齐的线,露出下方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石板。他并非仅仅在完成一项任务,更像是在进行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与自我、与天地沟通的独特修行。他那双看似浑浊的眸子,低垂着,目光落在扫帚前端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小片区域,眼神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禅定的平静与专注,仿佛外界的喧嚣、时间的流逝、乃至陈骏这个旁观者的存在,都与他毫无关联,无法扰动他内心分毫。

陈骏静静地观察着,心中那因棋局难题久久无法突破而生的焦躁与挫败感,竟在这平和而持续的“沙沙”声中,奇异地、一点点地消融、平复。他忽然想起慧明禅师曾说过的“活在当下”、“触事即真”、“行住坐卧,皆是禅”。眼前这位看似平凡甚至有些龙钟的老僧,不正是在用最朴实无华的行动,生动地诠释着这种境界吗?他不再试图强行对抗或屏蔽这声音,而是放松了紧绷的心神,开始以一种全新的心态去倾听,去观察。

那原本单调的“沙沙”声,在他耳中渐渐发生了变化。它不再仅仅是声音,而是化为了一种独特的韵律,一种与呼吸、与心跳、与自然流转同步的节拍。他脑海中那激烈厮杀、寸土必争的棋局推演,不知不觉慢了下来。那处困扰他许久的、关于“劫争”的难点,似乎也有了新的视角:这循环往复、看似无休无止的“劫”,是否也如同这扫地?并非要执着于一时的得失,非要争个你死我活,而是在于一种动态的、循环往复的平衡与忍耐?执着于一步的妙手,执着于局部的胜利,是否反而落入了“我执”的窠臼,迷失了全局的大势?

正当他心有所感,思绪飘远之际,老僧已然慢悠悠地扫到了他附近。老人依旧没有抬头看陈骏,仿佛他只是一块路边的石头。他依旧保持着那缓慢而稳定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扫着,口中却用一种苍老、平和、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语调,缓缓吟诵道:

“扫地扫地扫心地,心地不扫空扫地。世人皆被相所迷,不扫心地扫何地?”

这四句偈语,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古寺钟声,穿透午后慵懒的空气,轻轻敲打在陈骏的心坎上。他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依旧佝偻着背的老僧。老僧却仿佛浑然未觉,依旧专注地清扫着眼前的一小片落叶,仿佛刚才那充满智慧的话语,只是他无意识间的呓语。

陈骏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看似简单的偈子,却直指他此刻内心最深处的困境!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恭敬地走到老僧面前,合十深深一礼,语气诚挚中带着急切:“老师父,方才所言偈语,蕴含无上智慧,直指人心。晚辈陈骏,近日修行,恰如陷泥沼,心神困于一处,执着求解,反而愈求解愈不得解,心力交瘁,如坠迷雾,不知出路何在?恳请老师父慈悲,为弟子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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