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钩子与令纹(1/2)

江坞的夜永远是潮的。

不是海风那种干冷,是带着柴油味、鱼血味、旧绳霉味、铁锈味混在一起的那种潮,像有人把一桶码头水往空气里泼,然后按住你的脸让你呼吸。

江坞舟市白天还能演点“水上文化体验”“宫氏文博水线巡游”“老航道保护样板”,晚上就别装了。

晚上是这座城真正的胃。

无编号小船挤在一起,半新的冷链车停着等走私货,灯全是码头钠灯那种陈年脏黄。橙光在雾里糊一层,落在脸上能把活人照成生病。

今晚十点四十五分。

顾星阑、林安雨、陈峰,到了。

车停在堤道边一排废集装箱后。发动机一熄,世界一下子只剩下水声和铁链轻轻碰撞的“哐……哐……”。

陈峰先下车,动作压着,眼神比白天更冷。他不是从前那个还停在“谁敢动我兄弟我冲第一个”的街口打法的陈峰了。

他现在已经稳进“胎藏二层”的路上了。

以前他们嘴里说“练气”“筑基”,那是他们从小听的、院子里那些半懂修行的老人讲的土叫法。练气就是能上手,筑基就是成型了、能扛了。

陈峰一直觉得自己是筑基初,硬打没问题。

最近这一段打下来、尤其是跟着顾星阑压住北崖,陈峰才慢慢反应过来,原来“筑基”只是普通人的说法,真有传承系统的地方,从“胎藏”才算开始进圈。

胎藏意味着什么?不是会不会打,是你体内开始有“内核”,开始能自己运转,开始不靠爆发硬顶。

他现在才刚刚贴到胎藏第二层的门槛,刚学会怎么把那口内息稳住,不让它乱冲心口。

而顾星阑——

顾星阑现在,是胎藏第六层。

这个差不是“一层两层”的差,是整个人站在你身边,你心跳都会不自觉往他那个节奏靠的差。你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压场,就像你站在一个发电机旁边,那种低频震感会让你不自觉绷紧肌肉。

陈峰深吸一口黏湿的江坞夜气,压低声线:“顾哥,人没散。赵烈那辆皮卡在宫家的老舱门口还停着。”

他朝灯区抬了抬下巴。

远处一片钠灯照出来的脏黄圈里,一辆黑皮卡横着卡在卸货位侧边。车漆上有划痕,尾箱边沿还留着白天北崖那场对冲里溅上的暗红水痕,没擦干净。

车旁有人影站着,烟头一闪一闪。

“他旁边还有两个人,”陈峰继续,“一个是宫家的水口常驻,一个应该是外地手,看手腕老伤那段,像打出来的,靠码头吃饭那种。你猜他是不是要拉水路?”

“不是猜,是确定。”顾星阑说。

他声音不高,像在随口说今天吃饭吃什么那种平稳。但他眼神落在那辆皮卡上,落在那盏灯的角度上,落在码头堆箱子的位置上,落在宫家舱门留的那道缝上。

他在看局。

“北崖白天我把他按下去了,”他说,“这口气他不能憋。明天一早北崖夜线那群人就会问一句:‘赵家还罩不罩?’ 这句话要是传出去,他场子直接塌。”

陈峰挤了挤后槽牙,冷笑:“所以他得赶紧找补一口脸。”

“对。”顾星阑说,“他现在站在宫家舱门口,就是在告诉所有盯着的耳朵——‘我不只是在陆上混,我还有水口。我没跪,我有朋友。’让别人替他说他没跪。”

陈峰冷哼:“他想演给江坞、北崖、还有我们看。”

“嗯。”顾星阑点头,“而且他很可能押我会出现。”

“你认为他知道我们会来江坞?”陈峰皱眉。

“他不知道,”顾星阑平静说,“但他知道我不可能装看不见。北崖撕开口,赵家从陆线转水线,这一步是城市规矩在挪。我不看,就是我怂;我看了,他就有机会跟我当众碰。”

陈峰呼出一口气:“操。”

他不是害怕,是被这层恶心的心思恶心到了。

林安雨从车另一边落地。

她落脚的时候没有发出多余动静,整个人就像顺着码头夜风滑下来,站位正好卡在顾星阑右后一点的位置。是她习惯补位的位置,既可以第一时间压住他后肩那条气线,也不会妨碍他出手。

她今晚没穿所谓“医生外套”。她穿轻的防风外衣,里面是紧身的黑色内层。袖口卷到小臂,手臂线条不夸张,却明显是长期走针、行气、控力的那种干实线条。她手指白,指腹却有明显的薄茧,尤其是虎口到食指这一带。那是太渊医门常年走针的痕迹。

她是林家的。林家的医,从来不是“开处方讲话术那种医”。林家的医,是“我能救你的命,也能在三息内封住对方半边身体,让他痛觉当场断线”的那种医。

她抬头,看了一眼水面:“风从西南上岸,腥味新,不是退潮,是刚靠过船。”

“说明他不只是来吹牛,”顾星阑说,“他是真在给水路上人看,给宫家看。”

林安雨点一点:“还有给我们看。”

“还有给我们看,”他承认。

她侧头看他:“你要硬闯吗?”

“如果他光是演姿态,我可以站在边上看他丢人,不插。”顾星阑偏头,目光往舱门那边又落去一眼,“但他不会只演姿态。”

“所以?”她问。

“所以我们靠近一点看看他今天想怎么摊牌,”他说,“然后决定他明天该长什么脸。”

陈峰没吭声,但他往前半步,又收了半步,最后乖乖站在顾星阑左后,像一块铁。他现在胎藏二层,能守一角,至少不会拖腿。

风很潮,顺着堤道慢慢往岸上推,把码头的味道一点点往他们脸上压。

“安雨。”顾星阑低声。

“我在。”她答。

“等下如果真动手,你优先按住我,不要自己往前冲。”他说。

她抬眼看他:“你觉得我会冲在你前头?”

他想说“是”,但他没说,他嘴角弯了一下,轻声:“我老婆从来都很乖。”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淡淡:“你别逞强,我就乖。”

陈峰在旁边忍不住别开视线,假装在看堤道另一头,心里却忍不住吐槽一句:靠,这俩成婚了之后,连战前互相确认的语气都这么直白。

他没嫉妒,他是被这种“我们两个人就是一个气口”的感觉给稳住了。人在这种场子里,稳,是命。

三个人往堤道深处靠近。

越往里,灯越脏,水声越闷。

钠灯挂在旧铁杆上,因为潮气重,灯光在空气里不是一圈,是一滩,像有人把油抹到空气里。堤道边一台废吊机半斜着挂着,吊臂锈得像一根折了的肋骨。

宫家那片“文化展示舱”就在前头。白天说是展舱,晚上就是仓。门只关了大半,里面有灯光,一闪一闪。能听到男人压着嗓子的对话声,伴着铁器轻碰甲板栏杆的清脆声,像刀柄碰铁。

那边有人影晃,正是赵烈。

他靠着他的皮卡,一手拎烟盒,一手撑车门,整个人微微斜过去,像是在笑。他今天没穿白天那套规整冲锋衣,而是t恤,领口被汗泡成深色。他嗓子白天吼得太多,现在说话带点沙哑,这种沙哑在码头人耳朵里是“凶”的资本。

他身边的两个影,一个站姿是典型宫家水手的“稳”,重心贴脚背,脚尖略外八;另一个肩线松、腰侧有旧伤位,动作不完全对称,估摸是外地请来的“水路手”。

陈峰压嗓:“他是真想当众让人承认‘赵家进水口了’。”

“嗯。”顾星阑轻声,“而且你看他的停车角度。”

陈峰顺着看过去,皱眉:“车头故意斜着,堵掉左边,护住他后腰,右后留条直角退路。前面留个‘谈位置’的小空地,像准备邀人上来说话……操,他其实是在设位等我们。”

“对。”顾星阑说,“他赌我会出面。他想让我出现在灯下面,站到他给的位置上,让所有码头眼线看:‘顾星阑来了,顾星阑也得在赵烈留的空地上说话。’只要我踏进他那个小空档半步,他就可以回去跟北崖吹:‘他终究得进我框里说话。’”

“恶心。”陈峰低声。

“正常。”顾星阑说。

他说到“正常”的时候,林安雨突然“嘘”了一声。

顾星阑立刻停。

陈峰也停。

风声里有一丝不一样的线。

不是水声,不是引擎声,也不是那种“有人踩铁皮”的布噪音。

是一种极细的、紧的震颤声,像拉钢弦时一瞬间“嗡”了一下。

林安雨低声:“别往前。别抬脚。”

她侧头的时候,伸手就很自然地搭上了顾星阑的后肩,指腹按住他肩胛下面那条经线,同时另一只手微抬,指尖一掐诀,轻轻往前一拂。

她那一拂,看似无风,实际上带着她自己的气从指缝里散出去,像轻灰一样,顺着堤道地面往前飘。

灰线一碰,半空里直接显出了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冷光线。

陈峰当场骂出来一半:“……操!”

三道细钢索,横在前面。

第一道在胸口高度,平封,直接截人。

第二道在膝窝下方,斜线扫过来,是专门打跪的。

第三道更毒,从背后腰侧斜勾上来,冲着后颈和肩窝,要的是一下子把人喉口往前顶、后颈暴露,半秒扳跪。

这种挂法,不是拦你说“停一下”,是“我要把你按在地上,脖子给我抬起来让人动手”。

陈峰眼睛瞬间红了:“他们玩这个?在宫家的码头?赵烈疯了?”

“不是赵。”林安雨声音压得稳,“灯角度是宫家的,只有宫家的人知道哪盏钠灯照不到哪块死角,钢索的反光才不会被对岸拍到。这三条线……是宫家自己帮忙上的。”

陈峰呼吸就卡住了:“宫家这么给他撑脸?”

“对。”顾星阑说,“他们在帮他搭台。他要当着所有码头人的面演成‘我赵家现在和宫家并肩’。这是他翻身唯一能拉得住的戏码。”

林安雨指腹轻轻一扣:“他们不会只是演。他们准备真拉。”

风“嗡”的一声轻响。

三道钢索同时收。

那一瞬间速度快得像从空气里蹦出来一样。

第一条鞭胸,第二条扫膝,第三条勾颈,全是杀招,下一秒人就会被扯跪,后脑和喉口全暴露。

陈峰还来不及骂完“星阑——”,顾星阑已经动了。

他动得没有花,没有那种夸张的发力声或者把衣服撕裂的气浪。他只是——踏了一步,重心往下一沉,像钉桩一样把整个人压进地面,把胎藏六层那股内压往外撑。

胎藏的“压”,和他们以前嘴里说的“练气、筑基”完全是两回事。

练气是能调呼吸,筑基是你能硬扛,胎藏之后,是你的力开始自己转,整个人就像有另一层内骨在里面。

他左臂抬起,前臂横挡,肘线外翻,把第一条封胸的钢索楔开半寸;同时他腰一拧、胯一沉,右腿往外锁,把那条扫膝的钢索硬生生用胫骨把角度卡死,让那股横扫的力没法打正膝窝,只擦过去。

第三条最阴的勾颈线从他后颈往上扣。

林安雨跟上。

她跟得比陈峰快,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肩冲了半步。她的左手一掌扣住顾星阑左肩胛,手指扣死,直接按住他的肩胛骨那条易崩的线,防止他本能往上抬肩硬抗(那样会崩他昨天才接回去的锁骨);同时右手两指并拢,袖口一抖,一枚细短银针带着她的气劲,像一道极薄的冷光击打在第三条钢索最关键的勾点上。

“叮——”

火星在他们耳边炸了一点。

第三条钢索的回勾力被她往后错开半分,那一下就没直接锁住他后颈,只是在他肩后擦出一道白线,啪地打在他衣领上。

她眼神没有慌,呼吸稳得像她在诊间里让病人配合呼吸时那个节奏。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只够他一个人听见:“别抬肩。我按住你的肩胛,是不让你把这口气硬顶上来。你再顶,我今晚回去真骂你。”

她按的不只是他的肉,她按的是他胎藏境状态下那团内核的走向。她用太渊医门的“回流手”,直接在战斗现场帮他把乱冲的内息按回丹田。这个手法,正常是用来从死线往回拉命的。她现在拿它给他稳气线。

她只会这样碰他。别的人,她不会这么碰。

这一息里,三条钢索虽然没完全打到位,但还没断,下一波就要更狠地抽回来。

陈峰牙齿都咬出了血味:“我上——我顶第一道,你们撤——”

他话没说完。

风声突然被另一种声音切开。

是极细的破空声,“唰”。

不是子弹。没有那种撕耳的爆尾音。

也不是杂街暗器。没有那种“嗖嗖”的轻抖。

那声音太干净,像用极薄的冷金属片以极夸张的速度划破空气,收得又极稳。

“唰——”

“叮!”

第一道封胸那根钢索,在离固定点三分之一处,像被刀一下分开,直接断成两截。断口平得像玻璃切面,不留毛边。

紧接着第二声,“唰——”。

“叮——!”

第二道扫膝的钢索也被切断,尾端反抽在地面,擦出一小串火花。

第三道最阴的勾颈线角度最刁,直接切可能会反弹误伤。但第三道银光不是去切线本体,而是精准打在那条线的回勾卡扣上。

“当。”

卡扣直接崩开,勾颈那条线一下没了牙,整条钢索松垮下去,软得像死蛇,啪地垮在地上,只有一声闷响。

从第一道银光出现,到三条钢索全部报废,最多三息。

陈峰整个人在原地愣了半拍,心脏砰砰直撞到嗓子眼:“……靠。”

他没见过这种“干净”。不是没见过能打的人,是没见过这种完全“不留痕迹救人”的手。

这不是把对方打退,也不是上来当场砸场子。

这是:我只做一件事——清路。清完,走。

钠灯的脏黄光在潮雾里抖了一下,随即稳住。那一瞬间,堤道上、舱门口、堤下水面的声音,全像被按了静音键。

顾星阑抬头,往银光落下方向看去。

废吊机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站得很稳,重心沉在下盘,肩线松,整个人像是一钉,钉在那片光照不到的死角边缘。他的衣袖不是常规冲锋衣那种,而是旧式改过的短披袖,袖口在手腕处收得很紧,手腕上套着一圈细亮的银环。

刚才的三记银光,就是从那银环袖口里弹出来的。

那个人没说话。他只是确认了一眼他们这边的情况,确定三条钢索全废,没人被卡住,再很平静地抬起手。

他手指一翻。

一块乌金色的令牌从指间滑出,轻轻一弹,在空气里划出一道短弧。

“叮。”

乌金令稳稳落在顾星阑脚边。

然后,那个人才开口。

声音不高,不带火气,像是在告知,而不是在吓你:“退半步。”

两字落地,他就不在了。

真就是那种“不在了”。

不是往后跑,也不是钻进箱子后面。他整个人像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层光里,只是临时允许自己站了三息,然后又退回到码头影子里面。他一动,影就合上,人就没了。

——后来他们才会知道,那个人叫顾十三,属青岚后山护影一系,开府初入,但不报名号。

现在,江坞这边,还没人知道他是谁。

陈峰整个人还半弯着腰,手还在半空,像还准备冲上去,嘴里挤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这什么情况……这谁啊?”

没人回他。

只有水声在堤下“拍……拍……”地打船壳。

顾星阑慢慢弯腰,把那块乌金令拾起来。

乌金令一入手,他指腹立刻收了一下。

那不是普通金属的凉,是一股细得吓人的冷劲,像线一样,从指腹钻进他的掌心,再往手腕走,顺着他的经脉往上冲。

那种冲不是外力碾压,更像是“有人在你体内敲了下门,里面的东西自己醒了”。

令牌正面是一枚篆体的“顾”。

不是街边工艺品那种花体,是一笔盘龙。“顾”字起笔就是龙头,笔画一路往下走,收尾成龙尾,龙尾回勾,绕成一个环,像一条盘在令牌上的小龙。线条细、锋、准,带着一层很淡很淡的青。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