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报应三十(杀生)(1/2)
1、田仓
东汉初年,天下初定,唯武陵山区一带仍不受朝廷管辖。那里层峦叠嶂,溪流纵横,世代居住着勇悍的溪夷族人。族中首领田强,已年过六旬,却仍精神矍铄,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这年春天,王莽旧部流窜至武陵,欲挟西夷之力对抗汉室。田强站在寨墙上,望着远方连绵的山脉,眉头紧锁。
“父亲,朝廷使者到了。”长子田鲁快步走来,声音低沉。
田强转身,黑袍随风飘动:“来的是何人?”
“威武将军刘尚,带着三千精兵,已驻扎在二十里外的平原。”
田强冷哼一声:“我溪夷族人世代居住于此,不向任何人称臣。”
当夜,田强召集三子于大堂。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四人凝重的面容。
“朝廷大军压境,我族危在旦夕。”田强目光扫过三个儿子,“我已有对策。”
田鲁、田玉、田仓齐齐抬头,等待父亲的指令。
“我将在险要处建三座城池,互为犄角。田鲁,你为长子,驻守上城,统揽全局;田玉,你心思缜密,镇守中城,协调联络;田仓——”田强看向年仅二十的小儿子,眼神复杂,“你勇武过人,但性子急躁,下城最为险要,交与你守卫,切记凡事与你两位兄长商议。”
三兄弟跪地领命。田仓抬头时,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不比兄长们差。
三个月后,三座城池依山势而建。上城居高临下,可观察四方动静;中城扼守要道,粮草充足;下城则如一把尖刀,直插往来通道,首当其冲面对任何来犯之敌。
分别那日,田强将一枚烽火令交到田仓手中:“此烽火,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举。一见敌军,立即燃烽告警,你两位兄长便会率兵来援。”
田仓郑重接过:“父亲放心,我必守住下城。”
田鲁拍拍幼弟的肩膀:“记住,烽火关乎全族存亡,切不可轻易点燃。”
田仓点头,心里却有些不服气,为何兄长总当他是孩子。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建武二十四年春。一天午后,田仓在城郊巡逻,忽见河边银光一闪。走近一看,竟是一只罕见的白鳖,通体雪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白鳖乃吉兆!”田仓欣喜若狂,命人将白鳖捞起,以其鳞片织成一件璀璨的罽衣。
“如此祥瑞,当与兄长共享。”田仓兴奋地吩咐士兵,“点燃烽火,请两位兄长前来赴宴。”
副将犹豫道:“将军,烽火乃军情紧急时所用,此举恐怕不妥……”
田仓不以为然:“不过是请兄长们一聚,有何不可?”
烽火燃起,浓烟直冲云霄。
上城中,田鲁正在巡查防务,忽见烽烟,脸色骤变:“下城有变!速集兵马!”
中城的田玉同样看到烽火,立即披甲持戟,率兵驰援。
两路兵马匆匆赶至下城,却见城头并无战事,只有田仓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二位兄长,我捕得白鳖,织成罽衣,特请你们一同观赏!”
田玉气得脸色发青:“你为这点小事点燃烽火?可知我们一路疾驰,人马疲惫?”
田鲁长叹一声,拍了拍田仓的肩膀:“小弟,烽火不是儿戏。今日你为私事点燃,他日若真遇敌情,只怕我们不敢轻信啊。”
田仓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羞愧地低下了头。
就在此时,探马来报:刘尚大军已拔营而起,直向下城方向开来。
田鲁立即部署:“速回各自城池备战!记住,仓弟,只有确认敌军来攻,方可点燃烽火!”
然而,当刘尚的先头部队抵达下城时,田仓再次犹豫了。他担心又是误判,担心兄长们的责备。
直到敌军开始攻城,田仓才慌忙下令:“快!点燃烽火!”
狼烟再起,却迟迟不见援兵。
上城中,田鲁望着远处的烽烟,眉头紧锁。部将纷纷劝谏:“将军,恐怕又是三公子一时兴起……”
田玉也派人传信:“大哥,是否派人先去探查?仓弟年少,难免莽撞。”
田鲁沉思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再等等看。”
而此时的下城,已陷入血战。田仓身先士卒,手持长戟在城头厮杀。箭矢如雨,他身中数箭,仍奋力砍杀登上城头的敌兵。
“坚持住,兄长们一定会来!”田仓鼓舞着士气渐落的士兵。
一名满身是血的副将踉跄跑来:“将军,城门将破,援军……援军还没到啊!”
田仓这才明白,是自己曾经的轻率,断送了全城的生机。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敌军,毅然举起长戟:“为了溪夷族的荣耀,战至最后一人!”
夕阳西下,下城终于陷落。田仓身负重伤,仍倚着残破的城墙站立不倒。当刘尚的士兵围上来时,他用尽最后力气喊道:“告诉我的兄长,田仓没有辱没家族之名!”
消息传到上城和中城,田鲁和田玉悲痛欲绝。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烽火,真的是弟弟最后的求救。
两兄弟合兵一处,凭借对地形的熟悉,诱敌深入,终于击退了刘尚的部队。但下城已成废墟,他们最疼爱的小弟,再也回不来了。
战后,田鲁站在下城的残垣断壁上,望着那已被鲜血染红的烽火台,泪流满面:“一次轻率,一次犹豫,竟成永别。”
田玉默默拾起地上那件白鳖罽衣,轻轻覆在田仓最后站立的地方:“信任如帛,一旦撕裂,纵使缝合,裂痕犹在。”
有些错误,一生只能犯一次;有些信任,一旦失去就再难挽回。田仓用生命告诉我们:信誉如同白帛,沾污易,洗净难。每一声承诺,都应当如烽火般庄重;每一份信任,都值得以生命去守护。
2、临海人
三国吴末,临海郡有个名叫阿弘的年轻猎人。这一年秋天,他为了追捕一头伤了村民的野猪,独自深入云雾山。那野猪凶猛异常,獠牙如弯刀,已在山中伤了数条人命。
阿弘追了一日,直到日落西山,才在一处溪谷射中了那畜生。眼看天色已晚,他索性在山涧边生了堆火,准备歇息一夜再返程。
月光透过密林,洒下斑驳光影。阿弘正烤着干粮,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惊得他手中的干粮险些掉落。
来人高约一丈,穿着一身黄衣,系着白色腰带,站在火光边缘,面容模糊不清。
“壮士莫怕,”那身影开口,声音低沉如山谷回响,“我有一仇敌,明日清晨将与我一战。望壮士能出手相助,事后必有重谢。”
阿弘握紧了身边的弓,强自镇定:“相助可以,何谈谢礼?”
那身影微微颔首:“明日辰时,请壮士到溪边等候。仇敌自北而来,我自南而往。系白带的是我,系黄带的是他。请壮士看准了,助我一臂之力。”
阿弘思忖片刻,点头应下:“好,我答应你。”
黄衣人躬身致谢,转身步入林中,身影渐渐消散在月色里。
阿弘一夜未眠,心中满是疑虑。天色微明时,他收拾好弓弩箭矢,依言来到溪边隐蔽处。
辰时刚到,忽听北岸传来阵阵异响,如狂风暴雨,草木纷纷倒伏。转头望向南岸,同样景象正在上演。只见两条十余丈长的巨蛇从两岸游出,在溪中相遇。
一条白鳞闪烁,系着一条醒目的白带;另一条黄鳞耀眼,系着黄带。两蛇相遇,立即缠绕在一起,翻滚搏斗,搅得溪水翻涌,浪花飞溅。
白蛇渐渐力竭,被黄蛇紧紧缠住,鳞片在阳光下泛着痛苦的光泽。
阿弘记起昨夜承诺,深吸一口气,搭箭上弦,瞄准黄蛇要害。箭离弦而去,正中黄蛇右眼。黄蛇痛极,松开白蛇,在溪中翻滚挣扎。阿弘又连发三箭,箭箭命中要害,黄蛇终于不动了,尸体随溪水缓缓漂走。
白蛇向阿弘方向点了点头,随即潜入水中消失不见。
夜幕降临时,阿弘回到昨夜宿营处,那黄衣白带人已等候多时。
“壮士信守诺言,助我除去仇敌,感激不尽。”神秘人躬身致礼,“你可在山中打猎一年,收获必定丰厚。但一年后务必离开,切记不可再来,否则必有大祸。”
阿弘郑重答应:“好,我记下了。”
此后一年,阿弘在山中打猎果真收获颇丰,每次出猎必有所得。他遵守诺言,一年期满便收拾行装下了山。
回到村中,阿弘用猎得的毛皮换了不少银钱,娶了妻子,建了新屋。起初几年,他还谨记那神秘人的警告,从不踏入云雾山深处。
然而岁月流逝,当年那份敬畏之心渐渐淡去。到了第四年春天,村里几个年轻猎人相约进云雾山深处猎鹿,来找经验丰富的阿弘带路。
“听说云雾山深处的鹿群肥美,毛皮油亮,阿弘哥带我们去吧!”年轻人们怂恿道。
阿弘妻子在旁听了,急忙劝阻:“不可!你当年不是答应过那山神,不再回去打猎吗?”
阿弘不以为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况且我们只在外围狩猎,不进深山,能有什么祸事?”
在年轻人的再三恳求下,阿弘终究动了心。次日一早,他带着一行人重返云雾山。
初时一切顺利,他们猎到了两只麂子,收获颇丰。正当众人欢喜时,阿弘独自到溪边取水,忽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林间——依然是黄衣白带,高约一丈。
“我当年的告诫,你为何不听?”神秘人语气严厉,“我那仇敌的后代已经长大,它们认得你的气息。快带你的人离开,否则灾祸临头!”
阿弘心中一惊,连忙回到营地,催促众人速速下山。年轻猎人们不解,埋怨阿弘太过谨慎。正当争执时,林中忽然传来阵阵嘶鸣,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密集。
“是蛇群!”阿弘脸色大变,“快走!”
众人慌忙收拾行装,却为时已晚。只见四面八方涌来无数黄鳞小蛇,目光凶狠,直朝阿弘扑来。阿弘挥舞猎刀,且战且退,掩护年轻人们先走。
蛇群紧追不舍,阿弘且战且退,手臂已被咬了好几口。危急关头,他突然看见前方出现那条白鳞巨蛇,它向阿弘点了点头,随即向蛇群发出一阵低沉嘶鸣。黄蛇们迟疑片刻,渐渐退入林中。
阿弘死里逃生,带着众人狼狈逃回村庄。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敢踏入云雾山半步,也告诫子孙后代:守信重诺,方能平安;忘乎所以,必招祸端。
人无信不立,诺言既出,当终身守之。山神尚知报恩复仇,何况人心?一时的侥幸,不该成为违背誓约的借口;短暂的诱惑,不该动摇立身的根本。信义二字,重如千钧,守之则安,背之则危。
3、陈甲
东晋元帝年间,吴郡海盐县北的乡亭里,住着一位名叫陈甲的士人。他本是下邳人,因避战乱南迁至此,在华亭觅得一处僻静宅院,平日里读书习武,偶尔入山狩猎。
这年深秋,陈甲独自一人前往东野大薮狩猎。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古木参天,藤蔓缠绕。日头西斜时,他循着兽迹来到一处土岗下,忽然停住了脚步。
但见岗下卧着一条巨蛇,身长六七丈,粗如舟船,周身覆盖着玄黄相间的五彩鳞片,在夕阳余晖中泛着奇异的光泽。最奇特的是,这巨蛇双目紧闭,似乎正在沉睡,呼吸间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陈甲屏住呼吸,悄悄张弓搭箭。他狩猎多年,却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蛇类。想到若能射杀这等异兽,必能名扬乡里,他心一横,瞄准蛇的七寸连发三箭。
巨蛇吃痛惊醒,猛地昂起头颅,但伤势太重,挣扎片刻便不再动弹。陈甲不敢久留,匆匆离去,对谁也不曾提起此事。
时光荏苒,三年转瞬即逝。这年春天,陈甲与几位乡邻结伴入东野大薮狩猎。行至当年射杀巨蛇的土岗下,他见景物依旧,不禁心生得意,对同伴们夸耀道:“三年前在此,我曾射杀一条巨蛇,长六七丈,五彩斑斓,可谓世间罕见。”
众人啧啧称奇,唯独一位白发老猎人摇头叹道:“这等异兽,怕是已通灵性,你既已得手,何必再说与人知?”
是夜,陈甲在睡梦中见一人身着乌衣,头戴黑帻,飘然而至。来人面容模糊,声音却异常清晰:“三年前,我醉卧岗下,你趁我昏醉,无端取我性命。那时我醉眼朦胧,不识你面目,故而三年来不曾寻你。今日既知是你,特来索命。”
陈甲惊醒,冷汗浸透衣衫。窗外月色如水,树影摇曳,方才梦境历历在目。他正要唤来妻子,忽觉腹中剧痛难忍,如刀绞般阵阵袭来。
妻子闻声赶来,只见陈甲面色惨白,汗如雨下。他强撑着将梦中之事告知妻子,叹息道:“当年一时逞强,铸下大错。这三年来,我每每想起那条巨蛇的奇异模样,心中总是不安。今日方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言罢,他腹痛愈烈,未及天明便咽了气。
消息传出,乡人皆惊。那位同行的老猎人叹道:“世间万物,各有其灵。陈甲若是当初不为一己之私伤害那异兽,或是事后心存敬畏,守口如瓶,或许还能保全性命。可他既造杀孽,又不知收敛,终招此祸。”
自此,海盐县猎户间便流传起一条规矩:不猎异兽,不伤灵物。每逢入山,必先祭拜山神,以示敬畏。
天地之间,万物有灵。一时的得意忘形,往往埋下来日祸根;片刻的侥幸得手,未必是真智慧。做人当常怀敬畏之心,谨言慎行,知止知足。须知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4、麻姑
东晋太元八年,富阳江畔有个叫麻姑的妇人,以擅烹美食闻名乡里。她最拿手的是一道“蟕脍”,取最新鲜的鱼脍,配以秘制酱料,滋味鲜美无比。麻姑的知己华本,也是个讲究口腹之欲的,尤其爱吃用鳖甲纹路仿制的织品图案,人称“蟕鳖罽”。二人因这相似的癖好结为至交,常一同寻觅稀奇食材。
这年梅雨时节,连日大雨让富春江水势大涨。这日清晨,麻姑循例到江边寻觅新鲜鱼获,远远望见芦苇丛中卡着个硕大的物事。走近一看,竟是只大如锅盖的巨鳖,正挣扎着想回到江中。
奇怪的是,这巨鳖的头尾竟还保留着蛇的特征,细看之下,脖颈处的鳞片正在缓慢蜕变。麻姑从未见过这等异象,心下惊奇,便将这半蛇半鳖的活物拖回家中,养在后院水缸里。
一月过去,那物竟完全蜕变成了一只巨鳖,只是背甲上的纹路诡谲异常,似蛇似龟,在日光下泛着幽幽青光。
华本来访时见到这鳖,啧啧称奇:“这般奇物,若是取其背甲纹样织成蟕鳖罽,定是稀世珍品!”
麻姑却有些犹豫:“我观这鳖非同寻常,不如放生了吧?”
华本连连摆手:“暴殄天物啊!不如这样,你将它制成蟕脍,我取背甲纹样,岂不两全其美?”
禁不住华本再三怂恿,麻姑终究还是将巨鳖烹了。待她将做好的鳖脍端上桌时,满室异香,华本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连声赞叹:“妙极!妙极!这般美味,怕是皇宫御膳也比不上!”
麻姑却迟迟不动筷,那鳖在锅中烹煮时,她仿佛听见若有若无的哀鸣,心中很是不安。
华本见她犹豫,亲自夹起一块鳖肉递到她面前:“这般美味,不尝一口,岂不辜负?”
盛情难却,麻姑勉强吃了一小块。哪知鳖肉刚入口,便觉一阵恶心,俯身大吐起来。这一吐竟停不下来,直吐得脸色发青,浑身虚软。
当夜,麻姑便病倒了。最可怕的是,她总觉得喉中有物,不上不下,堵得她喘不过气。华本闻讯赶来探望,麻姑正难受得张口喘息,华本凑近一看,竟见麻姑喉中隐约有个蛇头,正吐着信子!
华本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说来也怪,自那日后,华本家中便开始出现怪事。先是夜半常有窸窣声响,接着厨房的食材总不翼而飞。这日华本酒醉归来,掌灯一看,赫然见一条大蛇盘在梁上,粗如两个壮汉合抱,长有五六尺,正对他吐着信子。
若是往常,华本定会避让。可这日他酒意上涌,又想起麻姑受的罪,竟怒从心中起,操起门闩便向大蛇打去。那蛇也不躲闪,任他击打,不出几下便没了气息。
次日酒醒,华本看着蛇尸,忽然想起麻姑最爱稀奇食材,便割下最肥美的蛇段,精心烹制成脍,邀请麻姑来品尝。
卧病多日的麻姑听闻有新奇美食,勉强打起精神赴约。她尝了一口蛇脍,果然鲜美异常,连日的病痛似乎都减轻了许多。
“这是何物?竟如此美味!”麻姑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可否再给我一些?”
华本酒意未消,见麻姑喜欢,得意地唤家人:“去把剩下的蛇肉都取来!”
当家仆捧着血淋淋的蛇皮蛇肉进来时,麻姑定睛一看——那蛇皮上的纹路,不正与一月前那只巨鳖背甲上的纹路一模一样吗?
她猛然醒悟,原来自己当日吃下的,竟是这等灵物!想到那日在喉中看到的蛇头,她只觉天旋地转,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当场呕血不止,倒地身亡。
华本这才酒醒,悔之晚矣。他这才明白,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口腹之欲终究是小事,若为一己私欲伤害灵物,终将招致灾祸。
欲望如刀,既能雕琢美好,也能斩断福报。麻姑与华本为满足口舌之欲,伤害灵物,最终自食恶果。人生在世,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对自然怀敬畏,对生命存慈悲。须知祸从口出,灾由贪起,守住本心,方能平安长久。
5、谢盛
晋安帝隆安年间,曲阿有个名叫谢盛的年轻人,每日清早都会撑着小船,驶入村外那片烟波浩渺的菱湖。那日清晨,湖上雾气未散,水纹如丝,他的船头破开平静的水面,正要去采那初生的鲜嫩菱角。
船行至湖心,水色陡然转深,墨绿一片。谢盛俯身正要采摘,忽觉水下有暗流涌动,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未及反应,一道青黑色的长影便破水而出,直冲他的小船而来!那是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异兽,头生独角,身披鳞甲,周身水汽氤氲,一双眼睛竟是澄澈的金色,不显凶戾,反倒带着几分探究。
谢盛心头一紧,慌忙撑篙,试图避开。小舟在水面打了个旋儿。那物却不离去,绕至船尾,再次逼近。水波激荡,小船剧烈摇晃。惊惧之下,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谢盛抄起手边那柄用来清理水草、加固船身的四股铁叉,用尽平生力气,朝着那青黑色的身躯猛刺过去。
铁叉入肉,一声沉闷的异响传来,不似寻常鱼鳖。那物吃痛,长尾一扫,搅起巨大漩涡,随即沉入深水,只留下一缕暗红在水面洇开,旋即被湖水涤荡干净。谢盛手握滴血的铁叉,呆立船头,方才的勇悍褪去,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他草草收了船,回到家中,接连几日心神不宁,那对金色的眼睛总在梦中浮现。
岁月如流水,平静了十余年。谢盛几乎要将那日的惊险遗忘。直到晋安帝兴宁年间,天下大旱。烈日炙烤着大地,田畴龟裂,禾苗枯焦,连村外那一片曾经浩渺的菱湖,也水位骤降,露出了大片从未见过的湖床泥滩。
一日,谢盛与几位同族兄弟,为寻些残存的水产或可食的水草,深一脚浅一脚地步入这片近乎干涸的湖域。泥泞中,零星散落着腐朽的船板、蚌壳。走着走着,谢盛的目光被泥地里一截锈迹斑斑的物件吸引。他蹲下身,用手抹去上面的污泥,那物赫然便是他十多年前遗落湖中的那柄四股铁叉!叉身几乎被红锈蚀透,但形制依稀可辨。
“这是我的叉!”他脱口而出,带着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族人围拢过来,面露诧异。这荒芜之地,何来他的旧物?有人便问起缘由。
或许是久远的记忆被触动,或许是干旱的焦灼让人失了分寸,谢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昔日“屠蛟者”的炫耀,将那桩沉埋心底的往事和盘托出。他如何与那异兽周旋,如何奋力一刺,描述得比实际更添了几分惊险。“那东西,怕是条蛟哩!”他最后总结道,语气复杂,混杂着后怕与一丝残存的得意。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谢盛心中那点莫名的阴霾,似乎也在这讲述中消散了些。他随手将那柄废铁般的旧叉丢弃在原地,几人继续前行。
然而,刚走出不过十数步,谢盛猛地停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捂住心口,一股毫无征兆的、撕心裂肺的剧痛骤然袭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要将其捏碎。他额上冷汗涔涔,再无法挪动半步。
同族见状大惊,慌忙搀扶着他,踉跄着赶回村中。当夜,谢盛便在高热与心痛的折磨中,呓语不断,最终气绝身亡。
那柄被他二次遗弃在干涸湖底的铁叉,静静地躺在淤泥里,仿佛一个冰冷的注脚。他曾以它为武器,征服过深不可测的湖水,斩杀了看似强横的生命;也曾因找回它,而唤醒了一段本该被湖水永远封存的记忆。冥冥之中,那一次湖心的杀机,早已为今日的结局埋下了伏线。他与这湖,与那未曾细辨的生灵,结下的是一段必须清偿的因果。
可见,世间万物,相连相生,一念之杀的背后,是看不见的沉重代价。心存敬畏,行有所止,才是安身立命的长久之道。
6、李婴
东晋义熙年间,鄱阳郡的深山里住着李婴、李滔兄弟俩。两人都是出了名的好猎手,尤其善用弩箭,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这年冬天格外寒冷,山中猎物稀少。眼看年关将至,兄弟俩却连过冬的粮食都还没备足。
“哥,再这么下去,这个冬天难熬了。”李滔蹲在火塘边,望着所剩无几的粮袋发愁。
李婴擦拭着心爱的弩箭,眉头紧锁:“明日我们往深山里去,听说那边的老林子里有麈群出没。”
李滔闻言一惊:“那可是灵物,老一辈都说打不得……”
“管不了那么多了!”李婴打断弟弟,“总不能饿死在这里。”
次日天未亮,兄弟俩便带着干粮和弩箭进了山。越往深山走,林木越密,光线越暗。正午时分,他们终于在一条溪涧边发现了一头雄麈。那麈体型硕大,毛色光亮,鹿角如冠,正在低头饮水。
李婴悄悄架起弩箭,瞄准了麈的脖颈。
“哥,你看它的眼睛……”李滔突然拉住兄长的衣袖。
那雄麈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静静地望着兄弟俩。它的眼神清澈温顺,竟似通人性一般。
李婴的手微微颤抖,但想到家中的存粮,还是咬了咬牙:“顾不得许多了!”
弩箭离弦,正中目标。雄麈哀鸣一声,倒地不起。
兄弟俩上前查看,只见那麈眼中竟流下两行清泪。李滔心中不安,低声道:“哥,这麈有些灵性,我们取了肉就走吧。”
李婴却不理会,想起连日来的焦虑,一股无名火起,竟抽出短刀,将麈的四条腿齐根砍下:“叫你躲在这深山里!叫你让我们好找!”
“哥!你这是做什么?”李滔被兄长的举动吓住了。
李婴不答,将四条麈腿悬挂在旁边的树枝上,又剖开麈腹,取出内脏放在火上烤制。不一会,一股奇异的肉香弥漫开来。
“来,先填饱肚子。”李婴撕下一块烤熟的麈肝递给弟弟。
李滔接过肉,却食不下咽。他总觉得林中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兄弟俩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巨人正从山下走来。那人身高足有三丈,每一步都震得地面微微颤动。他手中拿着一个巨大的布袋,面无表情地朝兄弟俩走来。
巨人走到他们面前,看也不看兄弟俩一眼,只是默默地将树上悬挂的麈腿取下,又将火堆旁的麈头、骸骨、皮肉一一拾起,全部装进那个大布袋中。最后,他连兄弟俩手中吃剩的肉块也一并收走。
整个过程,巨人一言不发,兄弟俩却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动弹不得。
收拾完毕,巨人扛起布袋,头也不回地走入深山,消失在密林深处。
直到巨人走远,兄弟俩才回过神来。
“那……那是什么?”李滔声音发颤。
李婴强作镇定:“山精野怪罢了,不必理会。”可他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当晚回到家中,兄弟俩都一言不发。李滔眼前总是浮现那麈流泪的眼睛,李婴则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天一早,兄弟俩发现昨天带回来的麈肉不翼而飞,连挂在屋檐下的麈皮也不见了踪影。
“怕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李滔忧心忡忡。
李婴嘴上说着“无稽之谈”,心里却也打起了鼓。
第三天夜里,李滔发起高烧,迷迷糊糊中一直念叨着“麈来了”。李婴守在弟弟床边,忽听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与那日山中的一模一样。
他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月光下,那个三丈高的巨人就站在院中,手中依然拿着那个大布袋。
“我们知错了!请饶了我们吧!”李婴终于崩溃,跪地求饶。
巨人 silent 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李婴松了口气,回头想看看弟弟怎么样了,却见李滔已经没了气息。他悲痛欲绝,正要起身,忽然胸口一阵剧痛,也倒了下去。
次日,邻居发现兄弟俩死在家中,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表情。更奇怪的是,他们家中所有与狩猎有关的东西——弩箭、捕兽夹、皮毛——全都消失不见了。
万物有灵,敬畏自然。贪婪与残忍终将反噬自身,尊重生命方能得享安宁。李婴兄弟的悲剧警示我们:取之有道,用之有度,对天地怀敬畏,对生灵存仁心,这才是立世之本。
7、许宪
义熙年间的余杭,山水清嘉,本是个安宁地界。只县北山脚下那座仇王庙,却终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森然。庙宇不知建于何年,瓦败墙颓,蛛网尘封,唯有那尊仇王神像,彩漆剥落,剩一双眼睛幽幽地俯视着殿前,叫人不寒而栗。
县令许宪,乃是高阳名门之后,自恃身份,对这乡野淫祠向来不屑一顾。他只觉这破庙有碍观瞻,盘算着哪日寻个由头拆了了事。其子许劭,年方十八,正值血气方刚,更将父亲的轻蔑学了十成。他平日便是个纵绔子弟,仗着县令公子的身份,飞鹰走犬,无所不为,对这阴森古庙,只有顽童戏耍之心,全无半分敬畏。
这一日,秋高气爽,正是畋猎的好时节。许劭带着三五豪奴,擎着苍鹰,牵着猎犬,呼啸来至仇王庙前。眼见四周荒草萋萋,兔走雉飞,他兴致愈浓,竟将庙前那片还算平整的石板地,当作了歇马饮宴的场所。酒肉之气弥漫开来,污秽之物亦随意弃于祠前,更有豪奴借着酒意,对着庙门便溺,狂笑之声,惊飞了林间宿鸟。
许劭饮得半酣,乜斜着眼看那黑洞洞的庙门,笑道:“都说此庙有灵,我今日便在此行猎,看它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忽闻庙中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众人一惊,凝神看去,但见三团白影如电般自那残破的屋脊上一闪而出,轻盈落地,竟是三头通体雪白的獐子!那白獐毛色皎洁,不染纤尘,眼珠如同墨玉,灵动异常,立于荒草废垣之间,恍若非是凡间之物。
许劭何曾见过这等奇兽,先是愕然,随即狂喜:“好兆头!擒下它们,取其皮毛献与父亲!”
他当即张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向领头那只最大的白獐。箭去如流星,眼看便要中的,那白獐却只微微一晃,箭矢竟擦着其身畔掠过,没入草丛。三头白獐并不惊慌,也不远遁,只在庙前空地上倏忽来去,身影飘忽,如同鬼魅,引得众豪奴纷纷引弓,却无一箭能够沾身。
许劭心头火起,那点酒意化作戾气。他环视左右,见秋日风干物燥,庙周荒草及腰,一个狠毒的念头涌上心来。“放火!将这四周荒草点燃,围住了烧,看它们还能往哪里逃!”
豪奴们得令,立刻取出火折,四处点燃。顷刻间,火借风势,噼啪作响,一道熊熊燃烧的火线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个不断缩小的火圈,将那三只白獐与仇王庙一同围在中央。浓烟滚滚,烈焰腾空,许劭立于圈外,面露得色,只待火灭之后进去收取猎物。
然而,异变陡生。
就在火势最旺之际,庙前那株枯死多年的老槐树,忽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旋风,贴着地面骤然生成,卷起地上的灰烬与断草,猛地打了个旋儿。那本向内焚烧的火焰,被这怪风一催,竟如活了的长蛇般,扭头反向朝许劭一行人扑卷而来!
风火之势,迅捷无比。许劭首当其冲,那身锦缎袍服瞬间便被燎着。他惊骇欲绝,想要后退,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也已是一片火海,竟是退路早断。炽热的火焰舔舐着他的皮肤,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涕泪交流。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火圈中左冲右突,却哪里寻得到生路?豪奴们自身难保,哭爹喊娘,四散奔逃,谁还顾得上这位县令公子?
“救我……爹……”许劭的声音很快便被火焰的咆哮吞没。不过片刻,火势稍歇,原地只留下一具焦黑的尸身,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消息传回县衙,许宪如遭雷击,痛失爱子的同时,更觉颜面扫地。然而,祸不单行。此事太过诡奇,迅速传遍全县,民议沸腾,皆言许家父子不敬神明,招此横祸。郡守闻之,亦觉许宪治家不严,有损官箴,一道文书下来,便免去了他的县令之职。
转眼间,家破人亡,前程尽毁。许宪离任那日,孤身一人,形销骨立,最后望了一眼那依旧森然矗立的仇王庙。庙宇被火燎过,更显破败,然而在那断壁残垣间,仿佛有三道白影一闪而过。
庙不在大,有灵则明。人无敬畏,灾祸必生。举头三尺,岂无神明?横行妄为,终损自身。
8、益州人
元嘉初年,益州的深山老林,是连当地最有经验的猎户也不敢轻易深入的。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厚厚的落叶层下,是纠缠百年的根须与不见天日的湿滑苔藓。三个被刺史衙门征调的民夫,背着沉重的斧斤绳索,就在这样一片墨绿色的迷宫中彻底迷失了方向。
他们已经在这片不见人迹的原始森林里辗转了两天。带来的干粮即将见底,水囊也早已干瘪,更可怕的是,心头那点辨认方向的信心,已被无处不在、几乎一模一样的巨树和藤蔓消磨殆尽。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紧了他们的心脏。
就在第三日午后,领头的老张拨开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时,三人猛地顿住脚步,呼吸几乎停滞。
前方一片难得的林间空地上,正行进着一支他们毕生未曾想象过的队伍。为首一只巨龟,大如车轮,甲壳呈现出一种历经沧桑的暗沉青铜色,上面布满奇异而古奥的纹路。最令人骇然的是,它那粗壮如柱的四足之下,竟各自踏着一只巴掌大小的幼龟!那四只小龟在其掌下纹丝不动,仿佛本就生长在一起。巨龟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力,却又奇异地轻缓,不曾伤及足下分毫。
在巨龟身后,默默跟随着上百只黄壳的龟,它们体型稍小,但行列整齐,默然无声,如同朝圣的仪仗,又如同忠诚的护卫。整个队伍弥漫着一股庄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连林间的风声鸟鸣,在此刻都诡异地消失了。
三人被这超越认知的景象震慑,双腿发软,几乎是本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那为首的巨龟连连叩头。
“山神……是山神老爷!”老张声音发颤,语无伦次地哀求,“求山神老爷指点迷津,放我们三个迷路之人一条生路吧!”
那巨龟闻声,停下了脚步。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那布满褶皱的长颈,一双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眼眸,静静地落在了三个瑟瑟发抖的人类身上。那目光中没有喜怒,只有一种洞穿岁月、明察秋毫的平静。
它似乎思索了片刻,然后向着一个特定的方向,缓缓伸长了脖颈,头颅微微一点,姿态清晰无误。
年纪最轻、性子也最活泛的李三儿反应最快,立刻扯着同伴的袖子,喜道:“指路了!山神给我们指路了!”
老张和另一名叫王大的汉子也反应过来,连忙又磕了几个头,口中念念有词地道谢。三人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保持着一段敬畏的距离,跟随着那只巨龟和它的队伍。
龟群行进的速度不快,但方向明确。它们穿过密林,绕过沼泽,踏过溪流,所过之处,连最凶猛的野兽也悄无声息。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压抑的林木忽然变得稀疏,久违的天光大片洒落,甚至能隐约听到远处山涧的水声——那正是他们入山时做过标记的地方!
“出来了!我们出来了!”李三儿第一个欢呼起来,王大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巨龟和它的队伍在森林边缘停下了脚步,不再前行。它们回望三人,仿佛在确认他们已认得归途。
老张和王大再次躬身行礼,心中充满了感激与后怕。然而,李三儿在狂喜退去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巨龟足下那四只玲珑可爱的小龟。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这定是灵物!若能得其一鳞半甲,或许能延年益寿,或许能卖个大价钱……方才的敬畏,在脱离险境的狂喜和骤然升起的贪念冲击下,变得稀薄起来。
他趁着老张和王大不注意,又或许是仗着巨龟方才表现的“仁慈”,猛地一个箭步冲回龟群旁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就去抓巨龟左前足下那只小龟!
“李三!你做什么!”老张惊骇大喝。
但已来不及了。李三的手触碰到那小龟的瞬间,巨龟原本平静的眼眸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它并未阻止,也未动怒,只是静静看着。李三得手后,迅速退开,将那不断挣扎的小龟死死攥在手里。
“你疯了!这是山神座下的灵物!”王大又急又气。
“什么灵物!指个路而已,拿它一只小龟算得了什么?说不定是大补之物!”李三强辩着,眼中闪烁着贪婪与侥幸的光芒。他竟真的掏出随身的小刀,不顾老张和王大的劝阻,当场就将那只可怜的小龟宰杀,剥下其背甲,又割下些许血肉,胡乱在溪水中洗了洗,便迫不及待地塞入口中吞咽下去,仿佛多吃一口,便能多占一分灵验。
老张和王大看着他这番作为,心头俱是冰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他们。
三人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踏上了真正的归途。然而,走出还不到一里地,刚刚还生龙活虎的李三,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面色瞬间变得青紫。
“痛……好痛……肚子里……有火在烧!”
他猛地栽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口鼻中溢出黑血,双目圆睁,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恐惧。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他便彻底没了声息,暴毙于这刚刚获救的林边。
老张和王大呆立原地,面色惨白,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背。他们看着李三那迅速僵硬的尸体,又回头望向那幽深如梦魇的森林入口。巨龟与它的队伍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风拂过,带着山野的清新,却也让两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他们最终将李三草草掩埋,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深入骨髓的恐惧,沉默地回到了人间。老张和王大从此对山中万物充满了敬畏,再不敢有丝毫亵渎。而李三的结局,也成了益州人口口相传的训诫:
灵物指引,本是恩泽;贪念一起,福转为祸。心存良善,方得坦途;忘恩负义,天不庇护。
9、章安人
元嘉年间的章安县,山岭绵延,林木深秀,其中猛虎为患,伤及人畜,是以来往行商,无不谈虎色变。县中有个名叫陈猛的汉子,便是在这般环境中,搏出了一番名声。他生得魁梧雄壮,胆气过人,更兼一身猎杀本领,死在他手中的大虫已有数头。县中人称他“伏虎陈”,赞誉之下,陈猛眉宇间也渐渐染上了几分寻常猎户没有的悍戾与骄矜。寻常獐鹿野兔,他已瞧不上眼,唯有搏杀那些大型的凶兽,见其血溅五步,方能感到一丝快意。
这一日,陈猛听闻有樵夫在海口附近的山道旁见了新鲜的虎踪,他二话不说,拎起那柄饱饮兽血的钢叉,便独自一人进了山。他在山林间搜寻了半日,虎未寻得,却被正午的日头逼出了一身燥汗。口干舌燥之际,他想起海口附近有处甘冽泉眼,便迈步往那边行去。
将至海口,咸润的海风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林间的闷热。绕过一片礁石,眼前是一片布满粗粝砂砾的浅滩。陈猛正欲俯身掬水,目光却被浅水洼中的一物牢牢吸住。
那是一只蟹。
可他从未见过,也绝计想象不出世间竟有如此巨大的蟹。其背甲浑圆,大如斗笠,色泽青黑,仿佛覆盖着一层历经岁月冲刷的古老铜锈。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对螯足与步足,长几三尺,粗壮如儿臂,关节处生着尖锐的棘刺,此刻正微微翕动,显示出内里蕴藏的惊人力量。它静卧在水洼中,宛如一块有了生命的怪异礁石,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属于浅滩、而属于深海的、原始而荒蛮的气息。
陈猛初时一惊,手下意识握紧了钢叉。但见那巨蟹并无攻击之意,只是漠然地转动着一对黝黑的眼柄,他心头的惊惧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那是猎杀者的贪婪,与饕餮者的食欲。
“好个大家伙!莫非是蟹中之王?今日活该我陈猛有此口福!”
他狞笑一声,不假思索,手中钢叉如毒蛇出洞,猛地刺下!那叉尖贯入蟹壳,发出一种沉闷的破裂声。巨蟹遭受重创,长足剧烈地划动,搅得水花四溅,那对巨螯徒劳地开合,却终究无法触及岸上的攻击者。陈猛毫不手软,又是几叉下去,直到那巨蟹彻底不再动弹。
他生起一堆篝火,将那只巨蟹拆解,投入火中炙烤。不多时,一股异香弥漫开来,不同于寻常鱼蟹的腥气,倒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甘醇。陈猛大快朵颐,那蟹肉饱满紧实,入口鲜甜无比,确是他生平未尝之美味。他吃得满手油腻,心满意足,只觉得连昔日猎杀猛虎的豪壮,也比不上此刻饱餐一顿的酣畅。至于这巨蟹为何长得如此奇异,又为何独独出现在他面前,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便被抛却,只余下饱食后的醺然快意。
是夜,海风呜咽,拍打着窗棂。陈猛在家中沉沉睡去,白日猎杀与饕餮的兴奋渐渐褪去,一股莫名的空虚与寒意悄然而生。
迷蒙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浅滩。月光如水,将沙砾照得一片惨白。一个身着玄色衣裙的老妪,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那老妪身形佝偻,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瘆人,没有丝毫属于活人的温度,直勾勾地盯着他。
“后生……”老妪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石摩擦,“你今日,吃得很痛快吧?”
陈猛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如同被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一股冰冷的恐惧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
老妪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虚点向他的胸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刻印:“你啖我血肉,夺我生机……我便食你心肝,了你残躯!”
话音未落,那老妪的身影骤然模糊,化作一团浓重的黑影,向他猛扑过来!陈猛大叫一声,猛地从榻上坐起,周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梦中那冰冷的话语犹在耳畔回响。屋内烛火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缝隙渗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喘着粗气,抚着依旧悸动的胸口,那极致鲜美的蟹肉滋味仿佛还在唇齿间,此刻却只剩下令人作呕的腥气。
“不过是个噩梦……”他强行安慰自己,“定是日间劳累所致。”然而,那股如影随形的不祥预感,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山间笼罩着薄雾。陈猛虽因噩梦而心神不宁,但与人约好入山探查虎踪,依旧强打精神出了门。他需要一场新的、酣畅淋漓的猎杀,来驱散心头那莫名的阴霾。
一行人入了山林,循着踪迹搜寻。不知是否因心神恍惚,陈猛今日的脚步显得比往日沉重,那柄惯用的钢叉拿在手中,也似乎失了往日的得心应手。行至一处陡峭的山坳,草木格外深密。走在最前的陈猛忽然察觉侧后方草丛微动,一股熟悉的腥风扑面而来!
他反应极快,猛地转身,钢叉横在胸前。然而,就在他与那双嗜血的虎眼对上的瞬间,昨夜梦中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竟诡异地与之重叠!他心神剧震,动作不由得慢了半拍。
便是这电光石火的迟疑,决定了生死。那吊睛白额猛虎发出一声震山撼岳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带着万钧之力扑将过来,精准地避开了仓促迎来的钢叉,一只巨掌狠狠拍在陈猛的肩头!
骨裂之声清晰可闻。陈猛惨叫一声,被那股巨力掼倒在地。他挣扎着想要爬起,那猛虎已张开血盆大口,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朝着他的胸膛猛噬而下!
剧痛瞬间淹没了他。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他仿佛又听到了昨夜梦中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我食汝心……”
同行的猎户只来得及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嚎,待他们惊呼着围拢过来,猛虎已叼着猎物,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地上一滩殷红的血迹,和那柄沾了泥土的、曾令百兽辟易的钢叉。
曾伏猛虎者,终丧于虎口。世间因果,循环不爽。贪口腹之欲,种祸患之根;逞一时之凶,招身灭之灾。万物有灵,岂可轻侮?心存敬畏,方能行稳致远。
10、元稚宗
南宋元嘉十六年的一个春日,河东青年元稚宗奉命随钟离太守阮稑赴任。这日清晨,太守派他前往百里外的村落办事,同行的还有郡吏葢苟和边定。
元稚宗自幼好猎,箭术精湛,却也因此养成了杀心过重的毛病。临行前,太守特意叮嘱:此去途经山林,莫要贪猎误了正事。
他口中应承,心里却不以为然。马蹄踏着晨露,一行三人很快便没入苍翠山道。
行至晌午,他们在路旁一户农家歇脚。农舍简陋,院中却打扫得干净。老农奉上清茶,葢苟与边定在院中饮马,元稚宗独自坐在堂屋内小憩。
不知何时,他竟昏昏睡去。
这一睡,竟再未醒来。
葢苟和边定见他久不出屋,进屋一看,只见元稚宗面色青白,气息全无。老农闻讯赶来,探了探鼻息,摇头叹息:这位官爷怕是突发恶疾,已经去了。
二人悲痛欲绝,只得将抬到院中,准备料理后事。就在他们商议如何向太守禀报时,谁也没注意到,元稚宗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而此时,元稚宗正经历着一场噩梦。
恍惚间,他见百余名黑衣人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将他捆绑带走。一行人跋山涉水,行了数十里,来到一座古寺前。
寺中香火鼎盛,僧众往来,与寻常寺庙并无二致。可细看之下,元稚宗才发现这些僧人目光空洞,举止僵硬,仿佛提线木偶。
一位老僧缓步而出,声音冰冷:元稚宗,你生平好猎,杀生无数。今日该是你偿还之时。
不等他辩解,两名武僧已将他按倒在地。接下来的经历,成了他毕生的梦魇。
先是剥皮之痛。老僧取来利刃,手法娴熟地剥下他的皮肉,那动作竟与他平日剥鹿皮时如出一辙。每下一刀,他都痛彻心扉,偏偏神志清醒,连昏厥都不能。
接着是肢解之苦。他被大卸八块,四肢与躯干分离,如同他对待猎物的手法。鲜血染红了青石地面,他却仍能看见自己的残肢被随意丢弃。
最可怕的是烹煮之刑。他被投入滚水中,皮肉瞬间糜烂;又被架在火上炙烤,焦糊味扑鼻而来。可每当身躯即将化作焦炭时,又会奇迹般复原,然后重新开始受刑。
如此反复三次,痛楚一次比一次剧烈。
可知错了?老僧终于开口。
元稚宗早已魂飞魄散,连连叩头:知错了!求大师饶命!
老僧令他蹲下身,取来清水从他头顶浇下:一灌除罪五百。
清凉的水流带来片刻舒缓,元稚宗贪心地哀求:求大师多灌几次!
三足矣。老僧却收起水瓢,你可知,方才所受之苦,不及你施加于那些生灵的万分之一?
这时,几只蚂蚁爬过脚边。老僧俯身拾起:即便这般微小的生命,也知惜命畏死。你箭下亡魂,何尝不是如此?
元稚宗怔怔地看着那些蚂蚁,想起自己曾经一箭射穿母鹿的咽喉,却不顾它身后嗷嗷待哺的幼崽;想起他为了取乐,将一窝野兔尽数剿灭;想起他剥皮抽筋时,那些生灵最后的哀鸣……
泪水模糊了双眼。
回去吧。老僧袖袍一拂,若再执迷不悟,下次便是永堕无间。
元稚宗猛地睁开双眼。
此时已是次日清晨,葢苟和边定正在院中与木匠商议棺木尺寸,见他突然坐起,吓得魂不附体。
鬼啊!边定尖叫着后退。
我不是鬼!元稚宗急忙解释,我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将梦中经历细细道来,听得二人目瞪口呆。更神奇的是,当他卷起衣袖,臂膀上竟真的浮现出淡淡的烫伤痕迹。
回程路上,元稚宗一言不发。经过一片山林时,一只野兔突然从草丛中窜出,停在路中央与他对视。
若是往日,他早已张弓搭箭。可今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兔子,直到它蹦跳着消失在林深处。
从那以后,元稚宗彻底放下了猎弓。他皈依佛门,终身持斋,每逢有人问起缘由,他总会说起那个如梦似真的午后。
众生平等,蝼蚁尚且惜命。我们以为的强大,不过是欺凌弱小的借口;我们享受的猎趣,是建立在其他生命的痛苦之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善待每一个生命,就是善待自己。
生命不分贵贱,众生皆具灵性。一时的快意,可能是他者的无尽痛苦;片刻的欢愉,或许种下来世的苦果。心存善念,敬畏生命,方能远离灾厄,得享平安。这世间最大的勇敢,不是夺取,而是放过。
11、王昙略
北宋年间,谯国城父县有个叫王昙略的汉子,做得一手好牛肉脯。他家的肉脯在城里是出了名的,选用上等黄牛,佐以祖传秘方,晒出的肉干咸香劲道,供不应求。
这年腊月,年关将近,订单如雪片般飞来。天还没亮,王昙略就提着尖刀往后院牛棚走去。棚里新到的几头黄牛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焦躁地踏着蹄子。
他相中了一头体格健硕的公牛。那牛毛色金黄,肩峰高耸,本是犁田的好手,只因主人家中遭了灾,才被卖到屠坊。
王昙略解下牛绳,正要牵它出来,那牛却像是懂了什么,四蹄死死钉在地上,任他怎么拉扯都不肯挪动半步。
“畜生,还敢倔?”王昙略失了耐心,举起鞭子狠狠抽下。
牛身上顿时现出一道血痕,可它依然不动,只是转过头来,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王昙略。那眼神里没有凶狠,倒像是含着泪,带着说不尽的哀恳。
若是心软的人,见了这眼神或许会动摇。可王昙略干这行十几年,早已习惯了牲畜临死前的挣扎。他啐了一口,用力拽紧缰绳:“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谁知那牛突然发力,猛地向后一挣,竟把缰绳从王昙略手中扯脱了。它转身就要往棚外跑,蹄声惊动了其他牛,整个牛棚顿时骚动起来。
王昙略又惊又怒。这些年他宰牛无数,还从没遇到过这样难缠的。要是让这头牛跑了,其他牛也有样学样,这生意还怎么做?
一个恶念突然涌上心头。他提起尖刀,狞笑着走向惊慌失措的黄牛:“看你还怎么跑!”
寒光一闪,刀尖直刺牛眼。黄牛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疼得满地打滚,鲜血混着泪水流了满脸。王昙略却毫不在意,趁着牛痛苦挣扎时,利索地结束了它的性命。
这天晚上,王昙略在算账时,忽然觉得右眼一阵刺痛。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白天太劳累,便早早睡下了。
谁知第二天清晨,他刚睁开眼就发觉不对劲。右眼火辣辣地疼,视线也变得模糊。对镜一照,竟见眼角渗出血丝!
他慌忙用清水冲洗,血却越流越多。请来的郎中看了也直摇头,说从未见过这等怪症,开了几副止血的方子,却毫无效果。
不过三日,王昙略的右眼就彻底看不见了。更可怕的是,那钻心的疼痛日夜不休,折磨得他寝食难安。
街坊们听说后,都在背后窃窃私语:“这是报应啊……那天的牛叫得那么惨,连邻村都听见了。”
王昙略的妻子也劝他:“当家的,这行当太损阴德,咱们换个营生吧?”
痛极之时,王昙略何尝没有后悔?可一想到肉脯生意带来的丰厚利润,他又犹豫了。他试着改用别的牲畜做肉脯,可老主顾们只认他的牛肉脯,生意一落千丈。
这天夜里,他又梦见了那头黄牛。在梦里,牛的眼睛完好无损,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悲悯。他突然惊醒,右眼的疼痛竟然奇迹般地减轻了。
他怔怔地坐在床上,想起这些年来死在他刀下的牛。有的温顺地引颈就戮,有的挣扎哀鸣,还有的,像那头黄牛一样,用最绝望的方式反抗……
第二天,王昙略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决定:他关闭了肉脯作坊,变卖了所有宰牛的工具,用积攒的钱财在城外开了间豆腐坊。
说来也怪,自从他放下屠刀,眼疾竟慢慢好转。虽然右眼终究没能复明,但至少不再流血疼痛。
有人问他为什么突然转行,他总是摸着失明的右眼,沉默良久才说:
“众生皆苦,何必再加一刀?那牛看我的最后一眼,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王昙略的豆腐坊生意越来越红火,他做的豆腐洁白细嫩,人人称赞。每逢有人问起他独眼的缘由,他总是摇头不语。
只有他的小孙子知道,每年清明,爷爷都会独自到后山,在一座无名的坟前静坐半晌。那坟前从不立碑,只种着一片青草,春来秋往,岁岁枯荣。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对弱者施以残忍,终将在生命中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放下屠刀虽不能立地成佛,却能让心灵重获安宁。须知万物有灵,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温柔以待。当我们学会慈悲,便是对自己最大的仁慈。
12、广州人
元嘉年间,广州地界山深林密,瘴气氤氲,自古多传异闻。有三个靠山吃山的汉子,常年结伴入莽苍山伐木,换取微薄生计。为首的叫李大,胆大贪利;年轻些的叫王二,素来唯李大马首是瞻;还有个年纪最长的张叔,为人本分谨慎,时常劝二人莫要过于孟浪。
这日,三人深入一处平日罕至的山谷。此处古木参天,藤萝密布,连鸟鸣声都显得稀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腐殖质气息的寂静。正劳作间,王二眼尖,忽然指着崖壁下一处惊呼:“大哥,张叔,快看那里!”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乱石杂草掩映下,有一个天然形成的石穴,穴中赫然躺着三枚卵。那卵大如升斗,蛋壳并非寻常鸟卵的洁白或斑驳,而是一种温润如玉的青白色,隐隐透着光泽,在幽暗的石穴中,竟自行散发着微光。
“我的娘嘞,这是什么蛋?怕是凤凰蛋吧!”王二咋舌道。
李大两眼放光,满脸贪婪之色,搓着手道:“管它什么蛋!长得这般稀奇,定非俗物。弄回去煮了,怕是比龙肝凤髓还要滋补!”说着就要上前去取。
张叔一把拉住他,眉头紧锁,压低声音道:“不可!阿大,你瞧这地方,这蛋的异象,绝非寻常禽鸟所生。深山老林,多有灵异,莫要招惹祸端!”
李大不以为然地甩开他的手:“张叔,你就是胆子小!三个无主的野蛋,吃了便吃了,还能惹来什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今日何该我们兄弟有此口福。”说罢,不顾张叔阻拦,执意将三枚巨卵尽数取出,那卵触手温凉,沉甸甸的。
三人就在林间空地上支起锅灶,生火煮水。张叔心中不安,远远坐着,不肯靠近那锅。李大与王二却兴致勃勃,盯着锅中逐渐升温的泉水,仿佛已闻到异香。
水刚泛起鱼眼泡,将热未沸之时,四周忽然起了一阵怪风。那风来得毫无征兆,穿林过叶,发出的却不是寻常的“沙沙”声,而是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又似暴雨倾盆前万钧雷霆在云层中滚动,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整片林子的空气瞬间凝固,鸟兽噤声,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随风弥漫开来。
“什么声音?”王二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些惶恐地四顾。
李大也觉心惊,强自镇定道:“怕…怕是山雨要来了,快些煮熟……”
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不远处一棵合抱粗的大树竟拦腰折断!一道巨大的黑影,如黑色的闪电般自密林深处激射而出!
那是一条蛇!其躯干之巨,需十人合抱(十围),其身之长,不下四五丈!通体覆盖着黑曜石般的鳞甲,在昏暗的林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它甫一出现,便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气势,所过之处,草木倒伏,乱石崩飞,目标明确,直扑那口架在火上的铁锅!
三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呆立原地,连逃跑都忘了。巨蛇对近在咫尺的人类看也不看,它迅疾地低下头,张开巨口,那分叉的猩红信子一卷,精准地将锅中三枚尚未完全煮热的卵尽数衔起,动作轻柔得与其庞大的身躯毫不相称。它用那对毫无感情的、如同冰冷琥珀的竖瞳,扫了三人一眼。
那一眼,让李大如坠冰窟,仿佛灵魂都被冻结。
巨蛇不再停留,扭动庞大的身躯,如来时一般,倏忽间便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余韵。
风停了,林间的怪声也消失了,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中尚未平息的水波。
“完了……”张叔面无人色,喃喃道,“闯下大祸了……”
李大猛喘了几口粗气,劫后余生的感觉刚升起,便被一股强烈的懊悔与恐惧取代。他强撑着骂道:“晦气!到嘴的肉飞了!走…快走!”
三人哪里还敢停留,连斧头绳索都顾不上拿,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去。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招惹,便不是轻易能逃脱的。
回到家中,当夜无事。但自第二日起,诡异的事情接连发生。
先是王二,次日清晨被人发现溺毙在自家门前不足膝深的水沟里,死状惊恐,仿佛见到了极恐怖的事物。
接着是李大。他自回来后便精神恍惚,茶饭不思,总觉得暗处有一双冰冷的竖瞳在盯着他。不过三五日功夫,一个壮硕的汉子竟迅速憔悴下去,形销骨立。某一日夜里,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家人破门而入时,只见他七窍流血,蜷缩在地,已然气绝,身上却不见任何伤痕。
唯有张叔,因当时未曾参与煮卵,又屡次劝阻,心中虽也惊惧交加,却终究逃过一劫,只是自此之后,再也不敢踏入那座深山半步。
村人皆言,那三人定是触怒了山中灵物,遭了天谴。那石窠中的卵,岂是凡人可觊觎之物?那巨蛇衔卵而去时的一瞥,早已判定了贪婪者的死刑。
万物有主,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非分之福,常招莫测之祸。贪念一起,便已自断归路;敬畏常存,方是安身之法。那茫茫山林,沉默地见证着一切因果,无声,却雷霆万钧。
13、东兴人
临川东兴的深山老林里,住着一户姓周的人家。周大是个樵夫,每日上山砍柴,日子过得清贫。
这日清晨,周大照例背着斧头进山。行至半山腰,忽听树丛中传来窸窣声响。他拨开灌木,竟见一只小猿正在树下玩耍,毛色金黄,眼睛亮如琥珀。
周大心中一喜:若是将这稀罕物卖给城里的富户,定能换不少银钱。
他悄悄靠近,趁小猿不备,一把将其抓住。小猿受惊,发出凄厉的尖叫。
就在这时,一只母猿从树顶飞扑而下,双目赤红,龇牙咧嘴地朝周大扑来。周大慌忙用绳索捆住小猿,背起柴捆就往山下跑。
母猿紧追不舍,一路哀鸣。那声音凄厉悲切,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片飞鸟。
周大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刚关上院门,母猿就追到了。它不停撞击木门,发出咚咚巨响。
周大的妻子从屋里出来,见状不忍:“放了小猿吧,你看这母猿多可怜。”
周大却是不听。他将小猿绑在院中的梨树上,得意地对门外的母猿喊道:“有本事你就进来!”
母猿停止撞门,转而爬上院墙。当它看见树下挣扎的小猿时,突然安静下来。
接下来的一幕,让周大夫妻都愣住了。
母猿前爪合十,不停地向周大作揖,又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再指指小猿。它的眼中泪光闪烁,口中发出呜咽之声,分明是在哀求。
“当家的,它这是在求你啊!”周妻看得心软,“畜生尚且如此,咱们就发发慈悲吧。”
周大却狠下心来:“到手的钱财,岂能放了?”
他转身进屋,取了根木棍出来,对着墙头的母猿挥舞:“滚!再不滚连你一起打死!”
母猿见状,突然发了疯似的用头撞向树干,直撞得头破血流。它又用爪子猛抓自己的胸口,发出声声悲鸣,仿佛在说:宁愿自己受罪,也不愿见孩子受苦。
周大被这景象激怒了。他举起木棍,竟朝着树下的小猿狠狠砸下。
一棍,两棍……小猿的哀鸣渐渐微弱,终于不再动弹。
墙头上的母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那声音让周大都打了个寒颤。只见它纵身一跃,竟一头撞在院中的石磨上,当场气绝。
周大上前查看,只见母猿双目圆睁,至死都望着小猿的方向。他心中莫名一悸,但还是硬着头皮将母猿开膛破肚。
这一看,他惊得连连后退——母猿的肝肠竟已寸寸断裂。
“这……这是怎么回事?”周大声音发颤。
周妻在旁看得清楚,泪流满面:“这是心痛而绝啊!当家的,我们造孽了……”
周大强自镇定:“不过是两只畜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他将两只猿的尸体随意埋在后山,心想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