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报应二十七(冤报)(2/2)

第二年,妻子又生下一子。这次的孩子倒有嘴有鼻,却少了右臂,左腿短了一截,像被生生砍去一段。

第三胎更怪,浑身长满鱼鳞般的硬皮,哭声像猫叫。

第四胎直接是个肉团,分不清头脚。

每一个孩子,都活不过当天。

乾封县开始流传各种传言。有人说祁录事作恶太多,遭了天谴;有人说他家的井水半夜会变成血红色;更有狱卒信誓旦旦地说,曾在牢里看见无头鬼影,挨个牢房找祁录事索命。

祁万寿自己也变了。他审囚时越来越暴躁,稍有不顺就亲自动手。有次一个老翁交不出钱,竟被他当场打断了气。

老翁临死前,死死盯着他:“祁录事…你也会有求死不能的一天…”

这话像根刺,扎在祁万寿心里。

他开始失眠,一闭眼就看见那些死去的囚犯站在床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有时是王五,有时是张秀才,有时是那个老翁。他们都不说话,只是看着。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在刑具上看见血迹——明明已经擦洗干净,转眼又浮现出暗红色的污渍。衙役们都躲着他,不敢与他对视。

这天夜里,他独自在堂上喝酒。醉眼朦胧中,看见四个奇形怪状的孩子爬进来,围着他咿咿呀呀地叫。

“滚开!”他挥袖驱赶。

孩子们不退反进,伸出残缺的手脚要抱他。他吓得酒醒大半,定睛一看,堂上空空如也。

从那天起,他再也不敢独自待在衙门。

妻子因接连丧子,已经疯疯癫癫,整天抱着个布娃娃,哼着走调的摇篮曲。祁万寿看着她痴傻的模样,忽然想起多年前,她也是个温婉的女子。

“我错了吗?”他第一次问自己。

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狠狠掐灭。他想起那些囚犯临死前的诅咒,咬牙切齿道:“一群贱民,死了活该!”

然而,诅咒还在应验。

第五个孩子出生时,祁万寿亲自守在产房外。当接生婆颤抖着抱出那个浑身长满肉锁的婴儿时,他终于崩溃了。

婴儿的胸口,赫然有个胎记,形状像极了当年被他打死的王五脸上的痣。

“报应…真是报应…”他瘫坐在地,喃喃自语。

乾封县的新任录事到职时,祁府已经荒废。有人说祁万寿带着疯妻远走他乡,有人说他投了江,还有人说他被冤魂索命,死在了大牢里。

只有老狱卒还记得,祁录事临走前那晚,在牢里坐到三更。他对着空荡荡的刑房,一遍遍地问:

“我不过是依法办事,何错之有?”

无人应答。唯有夜风吹过牢窗,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

后来有人在祁府废井里打水,捞上来几个小小的骷髅,都奇形怪状,分不清是人还是妖。县里人悄悄把井填了,在上面种了棵槐树。

说也奇怪,那槐树长得歪歪扭扭,枝干扭曲如枷锁。每到风起,便发出呜呜的哭声,像是婴儿在夜啼。

狠戾能慑人一时,却终将反噬己身。祁万寿以刑杖立威,用酷法敛财,以为权势能让他为所欲为。殊不知,那些被他折磨至死的冤魂,化作最毒的诅咒,一一应验在他的血脉之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世间最重的刑罚,从来不是牢狱之灾,而是良心的审判和血脉的诅咒。

10、郭霸

武周天授二年的夏天,长安城热得像个蒸笼。

侍御史郭霸的新府邸里却是一片清凉。他刚搬进这五品官宅不到一月,庭院里的紫藤花开得正盛,全然不顾外面已经三个月没下一滴雨。

“老爷,台院的同僚来探病了。”管家在门外低声禀报。

郭霸躺在竹榻上,浑身冷汗涔涔。他挥挥手,示意让人进来。自从上月突然病倒,他总觉得这新宅子阴气太重,夜里总听见若有若无的哭声。

几位御史鱼贯而入,寒暄过后,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站在角落的老巫婆。那巫婆闭目捻着念珠,嘴唇无声地翕动。

“郭兄这病来得突然,可要好生将养。”同僚说着客套话,眼睛却盯着巫婆。

突然,老巫婆睁开眼,眸子里一片浑浊:“走吧,都走吧。郭公的病,没救了。”

满室寂静。

“你胡说什么!”郭霸挣扎着想坐起来。

老巫婆指向空荡荡的屋角:“那里,那里,还有那里…站满了人,怕是有几百个。个个遍体流血,撸着袖子,龇着牙,都说绝不放过郭公。”

御史们面面相觑,有人已经悄悄往后挪步。

“有个穿绿衫的,在催穿红衣服的:‘早该带他走了,怎么拖到现在?’”巫婆的声音沙哑得可怕,“那红衣的说:‘先前他还没得五品,不够资格。’”

郭霸的脸色瞬间惨白。

没人敢再待下去。同僚们匆匆告辞,仿佛这屋里真有看不见的鬼魂。

其实郭霸自己知道,他确实能看见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一个月前,他还是个七品御史,眼看着同僚纷纷高升,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巧宋州出了桩“谋逆案”,他主动请缨前去审理。

到了宋州大牢,他对着三百多名囚犯冷笑:“诸位,不是郭某心狠,是你们命该如此。”

他用七天时间,罗织罪名,严刑逼供。最后一天,他在供状上画押时,一滴血从房梁落下,正正滴在“斩”字上。

回京复命,女皇大悦,当即升他做五品侍御史。可就在授官那晚,他开始做噩梦。

梦里总回到宋州刑场。三百多人排着队受刑,血水流成了河。最可怕的是,那些无头的尸体并不倒下,反而一个个围上来,伸手要摸他的新官服。

“恭喜郭大人高升。”他们齐声说,脖颈处的断口汩汩冒着血泡。

从那天起,他就病了。

此刻,屋里只剩他一人。夕阳西下,屋子里暗了下来。他忽然看见墙角站着两个人影,一碧一绯,正是巫婆描述的模样。

“时候到了。”碧衣人说。

绯衣人点头,掏出一条锁链。

郭霸尖叫一声,抓起案上的裁纸刀,猛地刺进自己左乳下方。他疯狂地搅动刀柄,鲜血瞬间浸透了白衣。

“痛快!痛快!”他居然在笑,面目狰狞。

家人闻声冲进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

“是孙容师…”郭霸喘着粗气,“是孙御史刺我…”

他儿子第二天就去找御史中丞顾琮告状,说孙容师行凶。顾琼只当是病人胡言乱语,置之不理。

那天夜里,郭霸的哀嚎声就没停过。

“别过来!我不是故意的…是朝廷要杀你们…”

“王老汉,你女儿我已经安葬了…”

“李书生,你的诗稿我还留着…”

守夜的仆人听得毛骨悚然,悄悄议论:老爷这是把宋州那些死人的名字都喊了一遍。

三更时分,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等家人赶到,郭霸已经断气,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

说来也怪,他死后不到一个时辰,久旱的长安竟下起了瓢泼大雨。

第二天清晨,司勋郎中张元一进宫面圣。

女皇正在为旱情忧心,听见窗外雨声,心情大好:“张爱卿,宫外可有什么新鲜事?”

张元一躬身道:“臣以为宫外有三喜。久旱逢甘霖,一喜;中桥新建,利在万代,二喜;郭霸已死,百姓欢庆,三喜。”

女皇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郭霸就这么招人恨?”

张元一正色道:“陛下可知道,昨夜郭霸死时,长安百姓都在家门口烧纸庆贺?”

女皇沉默片刻,挥挥手让张元一退下。她走到窗前,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丝,忽然想起郭霸上月献上的那份奏章——字迹工整,条理清晰,谁能想到背后是三百条人命?

与此同时,孙容师正在家中用早膳。他突然放下筷子,对妻子说:

“不知为何,今日心口发闷。”

妻子不以为意:“许是天气闷热。”

孙容师摇摇头,没再说话。他与郭霸素无冤仇,甚至不太熟悉。可自今早起,他就总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像被什么利器刺中一般。

第二年六月,就在郭霸周年忌日那天,孙容师无疾而终。临终前,他忽然对家人说:

“告诉郭公,不是我…”

没人明白这话的意思。

只有老巫婆后来对人说,她看见郭霸和孙容师的魂魄一前一后走出长安城,后面还跟着黑压压一大群缺胳膊少腿的鬼魂。为首的碧衣人挥着鞭子,像赶牲口一样赶着他们往西去了。

那场雨连续下了三天。雨停后,有人在郭霸旧宅的院子里,发现泥土被冲刷开后,露出几片暗红色的痕迹,形状像极了人的血手印。

更奇的是,院角那株紫藤,明明正值花期,却在一夜之间全部枯萎。有经验的老花匠说,那样子不像枯死,倒像是被血浸透了根。

从此,那宅子再没人敢住,渐渐荒废。只有野猫偶尔窜进去,对着空屋子凄厉地叫唤,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而长安城的百姓,至今还在传说:每逢下雨的夜晚,千万别从郭府旧宅前经过。因为你会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惨笑,还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说:

“痛快!痛快!”

以鲜血染红官袍,终将被血海淹没。郭霸靠三百条人命换来五品官阶,自以为踏上青云路,殊不知每一步都踩在冤魂的尸骨上。当他在癫狂中刀刺自身,高呼“痛快”时,实则是数百冤魂借他之手执行天罚。权势或可凌驾律法,却逃不过天理循环;官位或能光耀门楣,却遮不住满手血腥。人可欺人,天不可欺,那些被辜负的亡魂,终将在夜深人静时,讨回属于他们的公道。

11、曹惟思

蜀郡的夏天闷热难当,西山运粮使曹惟思却觉得心里比这天气还要燥热。

他站在章仇兼琼的帅帐外,手心全是汗。方才禀报完运粮事宜,他本该立即返回任所,可想到家中病重的幼子,还是硬着头皮求情:

“大将军,犬子病重,能否容末将耽搁两日…”

帐内静得可怕。突然,章仇兼琼的怒吼如惊雷炸响:

“军情紧急,你敢因私废公?拖出去,斩!”

曹惟思懵了。他为章仇大将军效力多年,掌管西山粮运从无差错,怎会因这一句求情就丢了性命?

当他被辫发束缚,押往刑场时,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刑场上日头正毒,曹惟思跪在尘土里,看着刽子手磨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忽然想起自己这些年来,为了粮运畅通,也曾下令斩杀过多少延误的民夫、私藏粮食的胥吏。

“爹爹——”

凄厉的哭喊声由远及近。曹惟思猛地抬头,看见妻子带着两个儿子奔来。妻子发髻散乱,八岁的大儿子牵着五岁的弟弟,两个孩子的小脸上全是泪痕。

“将军开恩啊!”妻子扑跪在地,“夫君为朝廷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大儿子曹瑛直接扑到章仇兼琼马前,抱住马腿:“大将军饶命!我爹不是故意的!”

小儿子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抱住另一条马腿。

那匹西域良马竟真的停住了脚步,不安地踏着蹄子,任凭马夫如何驱策,就是不肯前行。

章仇兼琼端坐马上,面色铁青。他看着脚下这两个孩子,忽然想起自己远在长安的幼子。沉默良久,他长叹一声:

“已经斩了。”

这话说得含糊,监斩官会意,暂缓行刑。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袈裟的老僧缓步而来。正是蜀郡人人敬仰的禅僧,连章仇兼琼的母亲都拜他为师。

“大将军,”禅僧合十施礼,“曹法曹命数将尽,不必将军动手。不如饶他一命,也是功德。”

章仇兼琼就势下台,当众赦免了曹惟思。

次日,曹惟思不但官复原职,更被升为卢府长史,赐绯鱼袋,仍专掌西山转运。章仇兼琼还特许他携家眷赴任。

这场生死劫后,曹府上下喜极而泣。唯有曹惟思自己,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赴任泸州的路上,妻子见他郁郁寡欢,宽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夫君何必忧心?”

曹惟思望着车外连绵的西山,轻声道:“我是在想,那些年死在我手上的运夫…”

“那是他们延误军机,罪有应得。”妻子不以为意。

曹惟思不再说话。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去年冬天,一个老运夫因为雪大路滑,迟了半日。他下令杖责八十,老运夫当场毙命。行刑时,那老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悲哀。

到达泸州那晚,曹惟思就病倒了。

高烧中,他梦见禅僧来到床前。老僧的目光依然慈悲,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曹惟思,你一生杀人太多,行善太少。那些枉死之人,已在冥府状告你二百余次。”

梦中,曹惟思看见无数熟悉的面孔——有运粮延误被斩的民夫,有私藏军粮被处死的胥吏,还有因顶撞他而被重罚致死的押运官…

他们排着队,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每个人走过时,都在他身上留下一个血手印。

“不!我是依法办事!”他在梦中嘶吼。

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转过身来——正是去年冬天被打死的老运夫。

“法曹大人,”老人幽幽道,“那日我迟到,是因为在路上救了个落水的孩子。你问都不问,就下令用刑…”

曹惟思惊醒,浑身冷汗。

此后他的病越来越重,药石无效。临终前,他紧紧抓住妻子的手:

“我死之后,你带着孩子们回老家去。告诉他们,将来若能为官,定要…定要问清楚再判…”

他咽气时,眼睛还圆睁着,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曹惟思死后不久,有泸州百姓说在西山运粮道上看见他的鬼魂。据说那鬼魂总是拦住运粮的队伍,反复问:

“可有什么冤情?可有什么苦衷?”

而那位救他一命的禅僧,在他死后只是念了句佛号: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杀业太重,纵有贵人相助,也难逃因果。”

很多年后,曹惟思的小儿子曹珏做了县令。每次升堂问案,他总会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咐,对每个犯人都要多问几句:

“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可有什么苦衷?”

有人说他太过优柔,他却总是摇头:

“我父亲用一条命换来这个教训,我不敢忘。”

权势如刀,执刀者当存仁心。曹惟思执法如山,以为军法无情便可肆意杀戮,殊不知每一条枉死的性命都在因果簿上记下一笔。禅僧能救他于将军刀下,却救不了他于自己造下的杀业。这世间最重的审判,从来不是来自上位者的雷霆之怒,而是来自那些被辜负的亡魂,在夜深人静时叩响良知的门扉。为官者,手握权柄之时,更须常怀慈悲,因为今日笔下决人生死,来日因果循环终有报。

12、邢璹

海上的月亮格外冷,照得炭山下的海湾一片惨白。大唐使臣邢璹站在船头,望着不远处那几艘商船,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他刚出使新罗归来,船队在此停泊补给。那几艘商船比他的官船还要气派,吃水极深,一看就知载满了贵重货物。

“去打听打听,什么来路。”他对副使吩咐。

不多时,副使回报:“是岭南来的商队,载的都是沉香、象牙、珍珠、翡翠…价值不下千万。”

邢璹的心猛地一跳。千万之资,够他邢家三代锦衣玉食了。

他想起出使前,宰相李林甫私下召见他:“邢大人此番出使,若能多带些新罗特产回来…”

话说得含蓄,意思却明白。朝中上下,谁不知李相爷最爱珍奇宝物?可新罗国小民贫,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贡品?

眼前这商队,简直是上天送来的厚礼。

夜深了,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舷。邢璹召来心腹侍卫长,压低声音:

“挑二十个可靠的弟兄,手脚要干净。”

侍卫长瞳孔一缩:“大人的意思是…”

“扮作海盗。”邢璹的声音冷得像冰,“一个活口不留。”

三更时分,几条小船悄无声息地划向商船。邢璹在官船上远远望着,手里攥着一串佛珠——那是他母亲临行前求来的护身符。

喊杀声起得很突然,结束得也很快。商贾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在大唐海域内,会遭遇“海盗”袭击。

当侍卫长回来复命时,浑身是血:

“一百三十二人,全部处理干净了。”

邢璹点头:“货物呢?”

“正在搬运。都是上等货色,光是沉香就有三船…”

“扔海里。”邢璹打断他,“连人带船,处理干净。”

侍卫长愣住了:“那些尸体已经…”

“我说的是所有。”邢璹盯着他,“船也要沉。我要这世上,再找不到这支商队的任何痕迹。”

黎明前,最后一艘商船被凿沉。侍卫长指挥水手将搜刮来的珍宝搬上官船,分类装箱。有个年轻水手捧着个象牙雕的送子观音,手一直在抖。

“怕了?”侍卫长冷笑。

水手低声道:“那船上有孩子…七八岁的模样…”

侍卫长一把夺过观音像:“记住,你什么也没看见。”

返航的路上,邢璹夜夜难眠。一闭眼就看见海面上浮着的尸体,还有个孩子睁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为求心安,他命人在船上设了香案,每日诵经超度。可那些亡魂似乎并不领情,总在风浪大作时,出现在他的梦里。

回到长安,邢璹立即将这批财物表奏进献。文书写得漂亮,只说是在新罗所得贡品。

朝廷敕令很快下来:赐还邢璹。

这步棋他走对了。既讨好了宰相,又得了实惠,还落了个廉洁奉公的美名。

一夜之间,邢府焕然一新。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仆从如云,锦衣玉食。邢璹给儿子邢縡娶了名门之女,聘礼中就有一尊三尺高的血翡观音——正是那夜从商船上得来的。

长安城里都夸邢家富贵,却无人知晓,那观音像的底座上,还刻着原主的姓氏——“林”字。

暴富之后,邢璹反而越发谨慎。他将大部分财物深藏地下,只取出少许使用。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寺中布施,香火钱给得格外丰厚。

方丈曾看着他叹道:“施主煞气太重,还是多诵经为好。”

邢璹心中一惊,布施得更多了。

然而他没想到,真正的报应不在他身上,而在儿子邢縡那里。

那邢縡自幼娇生惯养,如今家财万贯,更是挥霍无度。结交的都是王鉷这等野心勃勃的权贵子弟,终日里议论朝政,渐生不臣之心。

这日,邢縡在府中宴客,取出一个翡翠杯斟酒。那杯子通体碧绿,在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王鉷把玩着酒杯,啧啧称奇:“这般成色,宫里也少见。”

邢縡得意道:“家父从新罗带回来的。这样的宝贝,我府上还有不少。”

“新罗?”王鉷若有所思,“我听说前年有支岭南商队在新罗海域失踪,载的尽是这等货色…”

邢縡脸色微变,急忙岔开话题。

酒至半酣,邢縡吹嘘道:“当今天子昏聩,若是你我联手…”

“慎言!”王鉷虽有不臣之心,却被他这话吓了一跳。

那晚邢縡做了个怪梦,梦见个浑身湿透的孩子递给他一个象牙观音:

“这是你的了。”

醒来后,他心血来潮,真去库房找出那尊送子观音,摆在卧室朝夕供奉。

半年后,邢縡的妻子果然有孕。邢璹大喜过望,觉得是观音显灵,却忘了这尊观音的来历。

就在孙子满月那日,邢縡与王鉷密谋的事发了。

官兵围府时,邢縡正抱着儿子在院里赏花。那孩子突然哇哇大哭,小手直指地窖方向——那里藏着当年商队的账册,邢縡一时糊涂,竟忘了销毁。

抄家的官兵从地窖里起出的,不仅是谋反的证据,还有大量岭南商队的标记货物。

邢璹得知消息,当场吐血昏厥。

狱中,邢縡对王鉷苦笑道:“我邢家富贵,原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如今还回去,也是应当。”

王鉷莫名其妙,只当他是吓糊涂了。

行刑那日,长安城万人空巷。邢璹躺在床上,听见外面法场的鼓声,忽然坐起身,指着窗外大叫:

“来了!他们都来了!”

家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风吹帘动,并无他物。

邢璹却像是看见了极其可怕的东西,整个人缩成一团:

“那个孩子…那个抱着的孩子…”

他说的,是商船上那个七八岁的男孩。临死前,那孩子紧紧抱着尊象牙观音。

邢家被满门抄斩那日,有个游方僧人在邢府废墟前驻足良久,对围观的百姓说:

“这宅子怨气太重,三代之内,寸草不生。”

果然,此后那片宅基再也无人敢买,渐渐荒废。只有野猫偶尔窜过,对着空屋子凄厉叫春。

而当年参与劫杀商船的侍卫长,后来出家为僧,在终南山一间小庙里了却残生。临终前,他对弟子说:

“人这一生,有些财可以取,有些财取了要命。那邢璹若知今日,当初宁可穷死,也不会动那贪念。”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海上的月亮依旧冷清,照着一代又一代航船。偶尔有老水手说起炭山海域的传说——每逢大雾天,能听见孩童的哭声,还有人在迷雾中看见满载珍宝的鬼船,船头站着个手捧观音的男孩。

都说那船一直在找,找那个辜负了观音慈悲的人。

13、万国俊

天津桥的夜色浓得像墨,侍御史万国俊骑马行在桥上,马蹄声在空寂的夜里格外清脆。这是他今日斩决的第七批流人——岭南道三百余口,一个不留。

马忽然停步,喷着响鼻,前蹄不安地刨地。

“畜生,走啊!”万国俊扬鞭抽打。

马却步步后退,仿佛桥那头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时他看见了——原本空荡荡的桥面上,忽然站满了人。男女老少,个个衣衫褴褛,面色苍白。最前面的是个老翁,手里还攥着半块馍,那是今早行刑前万国俊“开恩”让他吃完的最后一餐。

“御史大人…”老翁开口,声音像是从水底冒出来的,“为何连三岁孩童都不放过?”

万国俊浑身汗毛倒竖,猛拉缰绳想调头,却发现桥这边也站满了人。一个妇人抱着无头的婴儿,哼着走调的摇篮曲。

“让开!”他厉声喝道,声音却在发抖。

鬼影缓缓围拢。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千万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万国俊突然觉得舌根发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顶。他张嘴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嗬嗬的怪响。

侍从们远远跟着,只见御史突然在马上剧烈抽搐,然后一头栽下。

“大人!”

万国俊醒来时,已躺在自家榻上。他张嘴欲言,却见婢女们惊恐后退——一条青紫色的舌头从他口中垂落,直拖到胸前,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牙印。

“剪…剪了它!”他含糊不清地嘶吼。

没人敢上前。那舌头像是有生命般微微颤动,上面的牙印深浅不一,有老人的残牙印,也有孩童的细密齿痕。

医官来看过,摇头退去。道士来做法事,法器刚举起就碎裂一地。

当夜,万国俊浑身浮肿,皮肤青紫,像是被无数人捶打过。他时而惨叫“别咬我”,时而哀求“饶命”,最后只剩嗬嗬的抽气声。

三更时分,他突然瞪大眼睛,指着虚空:

“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这话他说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万国俊还是个小小的令史,在刑部整理卷宗。那时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早日升任主事。

转机出现在天授二年。酷吏来俊臣需要个帮手,看中他整理卷宗时的心细如发。

“这批谋逆案犯,还缺个画押的。”来俊臣将供状推到他面前,“你做干净些。”

万国俊接过状纸,手微微发抖。那上面罗织的罪名,足以让一个家族灰飞烟灭。

“下官…遵命。”

他从令史做到御史,靠的就是这份“心细”。别的酷吏用刑求供,他偏能找出人犯的软肋——老母、幼子、发妻。在他手中,再硬的骨头也会开口。

女皇嘉奖他“办案得力”,赐绯鱼袋。他渐渐忘了第一次伪造供状时的不安,反而从中品出滋味来。

直到被任命为六道使,专司清理流人。

第一站是岭南。刺史设宴接风,酒过三巡,低声提醒:“这些流人中,多有被冤枉的…”

万国俊把玩着酒杯:“圣意如此,你我省得就好。”

次日升堂,他看都不看案卷,直接判斩。三百多人跪满庭院,哭声震天。

有个书生昂首质问:“御史不审而判,与屠夫何异?”

万国俊冷笑:“本官就是来杀人的。”

最棘手的是个老御史,曾与他同衙为官。老人被押上来时,依旧保持着官威:

“万国俊,你可还记得当年初入刑部,发誓要做个清官?”

万国俊避开的视线,挥挥手:“拖下去。”

行刑从清晨持续到黄昏。血水渗进官衙的青砖地,怎么洗都留着一股腥气。

那晚他做了个梦,梦见所有死者都站在他床前,不言不语。醒来后,他命人加重了后续几处的处决力度——既然已经染血,不如染个彻底。

半年间,他遍历六道,杀人数千。回京复命时,女皇大悦,赏赐无数。

同僚设宴庆功,席间有人醉言:“万御史这一路,可谓血流成河啊。”

他举杯轻笑:“为陛下分忧,万死不辞。”

可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能安眠。一闭眼就看见那些死者,最开始还只是模糊的影子,后来越来越清晰,连他们脸上的悲愤都看得分明。

他试过求高僧诵经,试过请道士驱邪,甚至偷偷去乱葬岗烧纸钱。可那些影子不但没散,反而越来越多。

直到今夜,在天津桥上,他们终于拦住了他的去路。

“救我…”万国俊最后挣扎着吐出两个字,眼睛死死盯着窗外。

管家顺着看去,只见月光下,院墙上映出密密麻麻的人影,像是在列队等待。

子时三刻,万国俊断了气。死时双目圆睁,那条诡异的舌头已经变成黑紫色,上面又添了几排新的牙印——像是刚刚被咬的。

消息传开,朝野暗自称快。有个被万国俊害得家破人亡的书生,在天津桥上洒酒祭奠亲人:

“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更奇的是,从那以后,每逢雨夜,天津桥上总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哭声。有胆大的更夫说,曾看见无数黑影在桥上徘徊,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们也许在等下一个万国俊。

也许在告诉每一个路过的人:举头三尺有神明,血色终将漫过鞋面,淹死那些以为可以永远站在岸上的人。

14、王瑶

会昌年间,有个叫王瑶的老人常在酒肆说古。这夜烛火摇曳,他又说起祖上的一段奇事。

“我那先祖,当年在平卢节度使麾下当差。主公姓李,名讳不提也罢…”

那是天宝年间的事。平卢节度使李公背上生了个毒疽,初时不过铜钱大,不出半月竟溃烂如碗口,日夜流脓淌血,痛得他夜不能寐。

青州的名医请遍了,药汤灌下去如石沉大海。有个老郎中私下摇头:“这不是寻常病症,怕是…冤孽所致。”

先祖当时是李公的亲随,眼见主公日渐消瘦,心如刀绞。这日他跪在病榻前:“主公,让属下往泰山走一遭,为您祈福。”

李公已虚弱得说不出话,只微微点头。

从青州到泰安,先祖快马加鞭跑了三天三夜。到了岱庙,他备齐三牲祭品,从黄昏跪到深夜,额角在青石板上磕出血来。

“泰山府君在上,若肯救我家主公,王某愿折寿相抵…”

香炉里的烟柱突然凝而不散,渐渐聚成人形。那身影巍峨如山岳,声音似松涛:

“王义士,你主公位居方伯,本该爱民如子,他却虐害生灵,淫刑滥罚。这背疽,便是无数冤魂的鞭痕,天法难容。”

先祖泣血叩首:“府君开恩!主公他…他早年也曾是个好官啊!”

他想起二十年前初入幕府时,李公还是个爱民如子的刺史。那年大旱,李公亲自带队挖渠,三个月不曾回府,累得昏倒在渠边。怎么后来就变了呢?

是从当上节度使开始?还是从他第一次用酷刑逼供,发现原来刑具比仁政更能震慑人心?

岳神叹息:“他在青州三年,冤杀四百余人,杖毙的囚犯更是不计其数。你可记得那个姓张的县令?”

先祖浑身一颤。

那张县令不过是为灾民请命,说了句“请节度使开仓放粮”,就被李公以“收买人心、图谋不轨”的罪名,当堂杖杀。行刑那日,张县令至死都睁着眼,血顺着台阶流到先祖脚边。

“让我见主公一面吧!”先祖哀恳。

恍惚间,他竟到了冥府。但见李公身披重枷,被铁链锁着,背上那个毒疽溃烂得更厉害了,脓血不断滴落。

“主公!”先祖扑上前去。

李公抬头,面容憔悴:“是你啊…回去告诉我儿,多行善事,莫学我…”

他撕下一片衣袂,寸许见方,递过来:“以此为证。”

先祖惊醒,发现自己仍在岱庙。手中紧攥着一片青色衣角,正是李公平日所穿官服的颜色。

他日夜兼程赶回青州。才到城门口,就听见丧钟——李公已在三日前薨了。

灵堂上,夫人一身缟素,神色冷淡:“你说在泰山见到主公,有何凭证?”

先祖呈上那片衣袂。夫人接过一看,脸色骤变——这正是她亲手为夫君缝制的内衫衣料,而李公入殓时,她亲眼看见这衣衫的右襟缺了一角。

“他…他可还说了什么?”

“主公说,让公子多行善事,莫要学他。”

夫人颓然坐倒,泪如雨下。她何尝不知夫君这些年的变化?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耐心听百姓诉苦,反而迷恋上用刑杖解决问题?也许就是从第一次用酷刑逼出供词,发现这比查案省事开始。

“报应啊…”夫人喃喃道,“那些年死在他杖下的人,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

后来清理遗物时,他们在书房暗格里发现一本册子,记录着每一笔冤狱,每一个屈死的名字。最后一页,墨迹尚新:

“夜夜闻哭,知我罪我。”

王瑶说到这里,酒肆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声音。

“那片衣袂呢?”有酒客问。

“先祖将它供在祠堂,传了三代。后来黄巢乱起,在战火中遗失了。不过…”王瑶抿了口酒,“我父亲说,他小时候见过,那衣料上的血迹,怎么洗都洗不掉。”

“像极了无数冤魂的眼睛。”

窗外夜风骤起,吹得酒旗猎猎作响。众人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阵风里,真的带着百年前的冤屈与叹息。

权柄如刀,仁者持之可护苍生,暴者握之则成凶器。李公从爱民如子到滥刑虐杀,背上的毒疽正是无数冤魂的控诉。那片穿越阴阳的衣袂,不仅是一纸罪证,更是一面照见良心的镜子——为官者当知,刑罚之下必有冤魂,暴政之中必遭天谴。民心即天心,伤民者终自伤,这是亘古不变的因果。

15、陈岘

闽王王审知初定晋安时,府库空虚得能跑马。这日他又在堂上踱步,眉头锁得比城门还紧。

“大王,北伐在即,军饷还差三十万贯。”军需官的声音越说越小。

堂下众幕僚鸦雀无声。这时,坐在末席的孔目吏陈岘眼睛一亮。

“卑职有一计。”他上前半步,“如今城中富商坐拥巨资,不如设和市官,专司采买。令富户轮值充任,许他们…稍稍加征以充私囊。”

王审知眯起眼:“稍稍是多少?”

陈岘躬身:“譬如官府出一贯采买,可征两贯。多出的一贯,三成入府库,七成…归采买官。”

满堂哗然。这哪是“稍稍”,分明是明抢。

可王审知笑了:“好个陈孔目,就依你。”

告示贴出的那天,晋安城像炸了锅。

首当其冲的是米商林老掌柜。他被“请”到衙门,战战兢兢接过和市官的腰牌。

“三日内征齐军粮五千石。”陈岘撂下话,“办不好,按贻误军机论处。”

林老掌柜回到家,看着粮仓直跺脚。官府给的采买银,还不够市价的三成。

“爹,这差事接不得啊!”儿子急道,“这是要让咱们林家背骂名!”

老头苦笑:“不接?明日下狱的就是你爹我。”

林家开始挨家挨户“征粮”。说是征,与抢无异。有农户抱着米袋不撒手,被官差一把推倒在地。老太跪在府前哭诉,林老掌柜躲在门后,老泪纵横。

一月后,五千石粮齐了。林家自掏腰包垫了八成,名声也臭了大街。

陈岘却因此得宠,升任统计官,掌一府财权。他愈发得意,将此法推行全境。茶、盐、布、铁,无一不征。富户们轮番被推上这个火坑,不出半年,破家者十有三四。

这日傍晚,陈岘正在府中算账,管家来报:

“老爷,门外有两个官差模样的,问陈支计家在哪。”

陈岘不以为意:“许是下面州县来送文书。”

可那二人不进门,只在巷口站着,逢人就问。邻居好奇,上前搭话:

“二位找陈支计何事?”

高个的答道:“他献计设和市官,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那些破家者的祖宗,都在水西大王那儿告了状,大王派我们来拿他。”

听者色变,不敢多言。

消息传到陈岘耳里,他只当是仇家散播谣言,冷笑一声:“水西大王?不过是个泥塑的像!”

他说的水西大王庙,供的是王审知之兄王潮。当年王潮首倡义兵,死后被立庙祭祀,香火颇盛。

次日,陈岘照常去府衙办公。可不知怎的,总觉后背发凉。午时刚过,他忽然心慌意乱,扔下算盘就往家跑。

“快!设香案!请道士!”他一进家门就喊,脸色白得吓人。

妻妾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忙不迭准备。正厅里很快香烟缭绕,陈岘跪在蒲团上连连叩首,嘴里念念有词。

这时,巷口又出现那两道身影。

邻居们远远看着,只见那二人不疾不徐,一步步走向陈府。有胆大的凑近瞧了瞧,回来时嘴唇发白:

“那两位…脚不沾地!”

陈府内,陈岘正烧到第三道平安符,突然浑身一僵,直挺挺向后倒去。

家人慌忙去扶,却见他双目圆睁,手指着虚空:

“来了…他们来了…”

话音未落,人已断气。

消息传开,晋安城暗自称快。那些被和市官逼得倾家荡产的人家,纷纷去水西大王庙上香。

林老掌柜带着儿子,在神像前长跪不起:

“大王英灵不昧,为小民申冤啊!”

说也奇怪,自陈岘暴卒,王审知渐渐废除了和市官制度。有人说是水西大王托梦,有人说是民怨太大。唯有陈府日渐败落,不出三年,子孙散尽。

后来有游方僧人路过陈府旧宅,指着门楣说:

“此间怨气深重,皆因当年一计害民。须知钱财如流水,取之无道必成祸水。”

而水西大王庙的香火,从此更盛了。每逢朔望,总见百姓携老扶幼前来祭拜。庙祝说,曾夜闻神像低语:

“伤民者,虽远必究。”

这话随着南来的商船,一直飘到海外去了。

巧计若能害民,终将害己;智谋若不行正,必遭天谴。陈岘献计时自以为得计,殊不知每一文不义之财都在因果簿上记下一笔。水西大王的追魂索命,看似鬼神之说,实则是万千民怨的具象化身。为官者当知,民脂民膏取之易,民心公道偿之难;伤民者终自己,害人者终害己,这是颠扑不破的至理。

16、萧怀武

成都城的黄昏,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卖炊饼的老汉刚要收摊,忽见巷口闪过两道黑影,他立即噤声,推着车匆匆离去——在这座城里,谁也不知道身边哪个是“中团”的狗。

寻事团小院使萧怀武的府邸,此刻正笙歌鼎沸。舞姬水袖翻飞,歌女嗓音婉转,满座宾客举杯谄媚。萧怀武斜倚锦榻,指尖轻叩案几,合着节拍。

“大人,新得的西域葡萄酒,您尝尝。”管家躬身奉上琉璃杯。

萧怀武浅啜一口,目光却飘向窗外。这座仅次于王侯的宅邸,一砖一瓦都浸着血。他想起二十年前刚接手寻事团时,不过是个小小的军巡使,如今却掌控着蜀国最可怕的情报网——中团。

“狗养得如何了?”他淡淡问道。

身后阴影中转出一人:“回大人,现有明狗一百三十二人,暗狗两千四百余。茶楼酒肆、深坊僻巷,连王府后厨都有咱们的人。”

萧怀武满意地点头。他这套“养狗”的法子可谓登峰造极:每个中团正式成员麾下,都豢养着十余个线人。这些线人遍布三教九流,从马医酒保到乞丐佣作,甚至还有专门拐卖孩童的——孩子往大户人家一送,就是最好的眼线。

更绝的是,这些“狗”彼此不相识,只单线联系。就连朝中重臣,也不知道自家厨子、马夫是不是萧怀武的狗。

去年腊月,兵部侍郎酒后说了句“主上昏聩”,第二天就下了大狱。侍郎至死都不明白,那夜在座的至交好友,怎么就成了萧怀武的狗?

从此,成都人人自危。夫妻夜话要捂嘴,父子交谈须耳语。有老儒生叹道:“这满城百姓,谁不是活在狗眼里?”

这日清晨,绸缎商刘掌柜刚开门,就见两个中团装束的人立在店前。

“刘掌柜,跟我们走一趟吧。”

刘掌柜腿一软:“二位官爷,小民一向安分守己…”

高个子冷笑:“安分?上月十五,你在家中说‘萧怀武不得好死’,可有此事?”

刘掌柜面色惨白。那夜他不过因赋税太重发了几句牢骚,怎就传出去了?他猛地看向店小二——那孩子正低头擦柜台,手却在发抖。

中团大院里,萧怀武正在赏玩新得的玉璧。见刘掌柜被拖进来,他摆摆手:

“老规矩,谋逆论处,家产充公。”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又一家商铺改了姓萧。这样的戏码,几乎每日都在上演。

直到后唐大军压境的消息传来。

蜀国将破,萧怀武非但不慌,反而欣喜若狂——这正是铲除异己的大好时机。

他开列了一张长长的名单:昔日与他有过节的官员、家中藏有巨富的商贾、甚至几个知道他太多秘密的老部下…

“趁乱行事,一个不留。”他对心腹吩咐。

那几日,成都街头日夜回荡着哭嚎声。有人刚从地窖搬出藏银,就被破门而入的中团乱刀砍死;有官员举家逃亡,却在城门口被截下,满门覆灭。

最惨的是西城米商赵家。赵老爷早年曾当众讥讽萧怀武“鹰视狼顾”,如今全家十七口被锁在院里,浇上桐油活活烧死。焦糊味三日不散,邻舍闭户掩鼻,暗自垂泪。

“冤枉啊——”赵老爷临死的嘶吼,成了许多成都人一生的梦魇。

便在此时,郭崇韬率领的后唐军攻破了成都。

城破那日,萧怀武急令心腹收拾金银细软。可当他打开密室,却惊呆了——多年搜刮的珍宝不翼而飞,只剩满地狼藉。

“大人,对不住。”管家站在门外,脸上再无往日的谄媚,“我为你养了十年狗,也该为自己打算了。”

萧怀武拔剑欲刺,却见窗外人影幢幢。他惊恐地发现,那些平日唯命是从的“狗”,此刻都冷冷地盯着他。

“你们…都要反吗?”

一个马夫打扮的汉子咧嘴一笑:“大人忘了?是您教我们,做狗要知道择主而噬。”

萧怀武夺路而逃。经过厅堂时,他看见那尊玉观音——那是他从一个被抄家的居士府上抢来的,据说很灵验。此刻观音眉眼低垂,似在叹息。

他逃到后园,却发现所有门都被堵死。往日恭顺的舞姬歌女,此刻都拿着剪刀菜刀,一步步逼近。

“你杀我兄长时,可想过今天?”一个舞姬眼中含泪。

“我爹不过说了句实话,你就割了他的舌头!”歌女的声音在发抖。

萧怀武步步后退,突然脚下一空,跌入枯井。

井底阴暗潮湿。他抬头望天,只见井口围满了人——那些都是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不说话,只是默默往下扔石头。

第一块石头砸在腿上,他想起那个被乱棍打死的书生。

第二块砸在胸口,他想起烧死在院里的赵家十七口。

第三块正中面门,他想起所有死在中团刑房里的人…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想活得更好…”他喃喃道。

石头如雨落下。在意识模糊前,他仿佛听见万千犬吠,由远及近,像是他养的所有“狗”,都来分食旧主。

三日后,郭崇韬的部下在枯井中发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若不是那身锦袍,谁也认不出这就是权倾一时的萧怀武。

成都百姓拍手称快,说这是天理循环。更有人传言,萧怀武死前看到了万千冤魂,个个都是他亲手所杀之人。

而那套“养狗”的法子,后来竟被几个叛军头目学了去,继续祸乱人间。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萧怀武临死前在井壁上用血写了一行字:

“狗终反噬,慎之慎之。”

可惜,再没人看见。

权力如饵,养狗者终成犬食。萧怀武以为用金钱与恐惧编织的罗网能掌控一切,却不知每一条“狗”的忠诚都标着价码。当他失势之时,昔日的爪牙瞬间化作索命的恶犬。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明枪暗箭,而是将人心化作工具的傲慢——当你把他人当作狗,自己早已堕入畜生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以害人始者,必以害己终。

17、李龟祯

三井桥的晨雾还没散尽,御史李龟祯照例骑马去衙署。这座石桥他走了十年,闭着眼都能数清桥面的裂纹。

可今日不同。

雾里影影绰绰立着十余人。初时他以为是赶早市的乡民,近了才看清——那些人个个颈项扭曲,长发披散,露出的皮肤上布满青紫淤痕。最前面的是个书生,手里还攥着半截状纸,那是三日前李龟祯亲自批“查无实据”的冤案。

“大人——冤枉啊——”

声音不像是从喉咙发出的,倒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十余人缓缓围拢,脚步无声。

李龟祯的马惊得人立而起。他死死攥住缰绳,冷汗瞬间湿了官袍。

那个书生抬起脸,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洞:“大人,学生只是写了首讽喻诗…”

旁边一个老妪伸出枯手:“我儿不过捡了块馒头,怎就成了盗粮要犯?”

又有个商人模样的,胸口插着账册:“你说我账目不清,可曾查过那是节度使大人的干股?”

李龟祯猛夹马腹,调头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他不敢回头,总觉得那些冰凉的手就要碰到他的后颈。

到家时,他几乎是摔下马的。妻子见他面如死灰,忙扶他进屋。

“备酒…快!”他声音发抖。

三杯烈酒下肚,他才断断续续说出桥上所见。每说一句,脸色就白一分。

“他们…他们都曾是我的案犯…”他盯着颤抖的双手,“那个书生,其实诗写得极好;那老妪的儿子,确实只捡了块馊馒头;那商人…那账册我根本没细看,是上面递了条子…”

妻子从未见过丈夫这般失态。在她印象里,夫君永远是那个秉公执法的李御史——卷宗整理得一丝不苟,判词写得滴水不漏。

“你向来清廉自守,何须自责?”

李龟祯惨笑:“清廉?是,我不收贿赂,不徇私情。可正因如此,才更可怕——我自以为公正,其实不过是懒政。多少案子,我看一眼就定了性,何曾真正听过冤屈?”

他想起那个书生在堂上疾呼“愿大人明察”,他却以“咆哮公堂”为由命人掌嘴。如今书生没了牙齿的嘴还在喊着“冤枉”。

这时,两个儿子闻声进来。李龟祯一把抓住长子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记住,将来无论如何,莫碰刑狱!”

幼子不解:“父亲不是常说,刑狱是维护王法…”

“王法?哈哈哈…”李龟祯笑得比哭还难听,“什么是王法?我坐在堂上,笔一勾就是一条命。这些年,我勾了多少?一百?三百?”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染了血。

“我总以为,只要自己不贪不占,便是好官。却不知…不知这轻飘飘的一笔,比贪赃枉法更害人!”

当夜他就病倒了。

高烧中,他总看见那十余个冤魂站在床前,不言不语。有时是书生在磨墨,墨汁红得像血;有时是老妪在喂他喝药,药碗里浮着半块馊馒头。

医官来看,只说“忧思成疾”,开了安神的方子。药喝下去,他反而看得更清楚了——那些冤魂不再喊冤,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悲悯。

第七日,他把儿子叫到床前:

“我死后,把那些案卷都找出来…能平反的,尽量…”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猛咳。

弥留之际,他仿佛又回到三井桥。这次他下了马,走向那些冤魂。

书生递上状纸:“大人现在愿意看了吗?”

他接过状纸,上面的字迹忽然变成血红色,一行行都是他批过的判词:“证据不足,维持原判”“情节恶劣,罪加一等”“藐视公堂,重责二十”…

老妪颤巍巍捧来馒头:“大人尝尝,这就是我儿捡的馒头。”

他咬了一口,满嘴苦涩。

商人指着账册:“这里,这里,都是孝敬节度使的…”

他抬头,看见雾散了,桥那头站着无数模糊的身影——都是他经年累月断过的案犯。

“原来…有这么多…”他喃喃道。

醒来时,家人围在床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御史印信,轻声道:

“这印…太重了…”

当夜,李龟祯溘然长逝。

出殡那日,有个书生在三井桥头烧了张诗稿,轻声道:

“李大人,学生不怨你了。”

纸灰随风飘向江心,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

而李府的书房里,那方御史印再没人动过。李家长子后来做了教书先生,幼子开了间药铺。有人问他们为何不入仕途,他们只是摇头:

“家父遗训,不敢忘。”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们还会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不是恐惧,而是彻悟后的悲悯。

后来成都百姓传说,每逢大雾天,三井桥上会出现一个官员身影,挨个扶起跪着的冤魂,细细听他们诉冤。有人说那是李龟祯的魂魄在弥补生前过错,也有人说,那只是个迷路的清官,在找回家的路。

清官未必无罪,慎独未必无冤。李龟祯一生清廉自守,却困于官僚体系的冷漠,在无数个“按例处置”中累积冤债。三井桥上的冤魂,不是索命,而是照见——照见每一个自以为公正的判决背后,都可能藏着未被倾听的悲鸣。司法之重,重不过人命;官印之威,威不过民心。为官者当以李龟祯为鉴:清廉只是底线,明察才是本分。

18、陈洁

蜀地的夏天闷热如蒸笼,御史陈洁却偏爱这个季节——刑场上的血干得快,省得他闻那腥气。

这日他在城郊行亭避暑,倚在竹榻上小憩。亭外荷花开得正好,他却想起昨日刚斩的那个书生。刀落下时,书生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得可怕。

“大人,茶。”侍从小心翼翼奉上凉茶。

陈洁接过,忽然看见面前垂下一根银丝,末端吊着只蟢子,正慢悠悠地打转。他素来厌恶这些虫豸,伸手便要拂开。

指尖触到银丝的瞬间,那蟢子突然暴涨,化作拳头大的黑蜘蛛,八条腿上的刚毛根根直立。不待他反应,蜘蛛已咬住他右手中指,毒牙深深陷进肉里。

“放肆!”陈洁吃痛,猛地将蜘蛛甩在青石阶上。

黑烟腾起,蜘蛛竟化作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形。那人抬起头,脸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正是昨日那个书生。

“大人,”书生咧嘴一笑,血从嘴角淌下,“来索命了。”

陈洁惊坐而起,才发现是场噩梦。可右手中指上,赫然两个细小的牙印,正渗着黑血。

当夜指疮便发作起来。初时不过针扎似的疼,不出三日,整根手指肿如胡萝卜,伤口溃烂流脓,恶臭难当。

医官来看,都摇头退去。有个胆大的直言:“这不是寻常毒疮,倒像…像中了蛊。”

陈洁躺在床上,疼得冷汗涔涔。恍惚间,他看见无数黑影在帐外徘徊。

“下一个该审谁?”他听见自己十年前第一次升堂时的问话。

那时他刚任御史,满怀壮志要肃清吏治。第一个案子是个偷粮的孝子——老母病重,偷了富户半袋米。

“按律当杖八十。”他挥笔判下。

孝子抬头看他:“大人,若换作你娘要饿死了,你偷不偷?”

他一拍惊堂木:“狂妄!加刑二十!”

一百杖下去,孝子再没起来。那是他断送的第一条命。

指疮溃烂到第五日,已见白骨。陈洁疼得撕心裂肺,总看见那孝子捧着碗粥站在床前:

“大人,喝一口吧,热乎的。”

他挥手打翻,粥碗落地却变成一摊血。

这些年他断案越来越狠。有个寡妇被邻人霸占田产,反被诬告不贞。证据明显不足,他却判了沉堂。

“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宁错杀不放过。”

寡妇被绑上石头时,死死盯着他:“御史大人,你夜里睡得安稳吗?”

他当时冷笑,如今却真睡不着了。一闭眼就听见水声,还有寡妇在耳边哼歌谣。

第七日,疮毒攻心。他发起高烧,胡话连连。

“不怨我…是律法如此…”

“那个商人自己招供的…”

他想起最得意的那桩案子——富商捐赠军饷,他查出账目有问题,硬是以“贪墨军饷”定了死罪。商人临刑前大笑:

“陈洁!你拿我的人头当垫脚石,可还踏实?”

如今想来,那账目的疑点,分明是有人做了手脚。

“重新审…重新审…”他抓着儿子的手嘶喊。

儿子含泪:“爹,那些案卷…早烧了。”

是了,每断一桩死罪,他都会烧掉案卷,美其名曰“不留后患”。如今想重查,连凭据都找不到。

第八日,他整条右臂都已乌黑。疼痛如千万只蜘蛛在啃噬骨髓,他竟开始用头撞墙。

“蜘蛛!到处都是蜘蛛!”

家人看见他对着空墙挥舞左手,像是要驱赶什么。

其实他真看见了——每只蜘蛛落地,都化成一个他判过的死囚。那个孝子,那个寡妇,那个商人…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他们围在床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溃烂的手臂。

第九日,他忽然清醒了。把妻儿叫到床前,一字一句道:

“我这一生,断死囚整一千。原以为…是替天行道…”

他抬起枯柴般的左手,指着窗外:

“现在才懂,我判他们死刑,判自己…永堕地狱。”

当夜子时,陈洁在惨叫中咽了气。死时双目圆睁,右臂溃烂见骨,左手指甲全秃——是疼极时自己啃的。

出殡那日,有个游方僧人路过,看了眼灵柩,合十道:

“蛛网缠身,怨孽难解。阿弥陀佛。”

后来陈府渐渐败落。有人说常在夜里听见拍惊堂木的声音,还有个更夫赌咒发誓,说见过陈洁的鬼魂在刑堂上自审自判,一遍遍喊着:

“有罪!当斩!”

而城郊那个行亭,再没人敢去乘凉。亭角的蛛网越结越厚,偶尔有胆大的孩子往里瞧,说看见网上沾着暗红色的露珠,像永远干不了的血。

酷吏以为笔下的“斩”字不过墨迹,却不知每一划都在自己的命数上刻下一刀。陈洁用千颗人头垒就官阶,最终被一只蜘蛛索走性命。那指疮溃烂的何尝只是皮肉,分明是积年罪孽的具象显现。法不容情,但法外有天——当律法成为满足私欲的凶器,执笔者迟早要尝到墨汁里的血腥。为官者当存敬畏,须知笔下生死簿,亦是自身功德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