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报应二十七(冤报)(1/2)
1、程 普
江边的风裹挟着血腥气,吹进程普的军帐。这位东吴老将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望着案前堆积的军报,眼前却总是晃动着几天前那冲天的火光。
那是他下令处决数百叛军的火场。
“将军,该用药了。”亲兵端着药碗进来,见他面色潮红,不由担忧,“军医说您是操劳过度,须好生静养。”
程普挥挥手,示意亲兵退下。静养?如今孙权初掌江东,内忧外患,他这个三代老臣哪有静养的福分。
他起身走向帐外,夜风扑面,却驱不散心头那股莫名的燥热。远处江涛阵阵,让他想起年轻时随孙坚将军征战的岁月。那时刀光剑影,却从无这般心神不宁。
“将军,叛军首领押到了。”副将前来禀报。
程普转身,看见一个浑身血污的年轻人被押上来,眼神却倔强如初生牛犊。
“为何叛变?”程普问道。
年轻人昂首:“我兄长随孙讨虏战死沙场,家中老母饿死,妻儿被豪强所掠。将军,你说我该不该叛?”
程普沉默。乱世之中,这样的悲剧太多,多到将领们已习惯用“大局”二字来轻轻带过。
“拉下去。”他最终下令,“明日午时,与其余叛众一同处决。”
次日,刑场设在江边一片洼地。
数百叛军被缚双手,跪在泥泞中。时值盛夏,烈日当空,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副将请示如何行刑。
程普望着那些面孔——有绝望的,有麻木的,也有仍不服输的。他想起年轻人的话,心头那股燥热又升腾起来。
“挖坑,置柴,投火。”他吐出六个字,声音冷得自己都陌生。
令下,士兵们开始动作。哭喊声、咒骂声、求饶声顿时响成一片。
一个老卒突然挣扎着抬起头:“程将军!我跟随你八年,身经十七战!今日就换来个火中成炭的下场吗?”
程普认得这张脸,确是他旧部。他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执行。”他说。
火焰腾起时,程普端坐马上,纹丝不动。热浪扑面,他感到那股燥热从心底蔓延至全身,汗水浸透战袍。
黑烟滚滚,焦糊的气味令人作呕。惨叫声持续了约一炷香时间,渐渐微弱,终至寂静。
那天晚上,程普就病倒了。
高烧如野火般在他体内肆虐。军医来看,说是热毒入体,开了清热解表的方子。药喝下去,却如石沉大海。
昏沉中,他总看见那些在火中挣扎的身影。有时是叛军,有时却是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有时甚至是他自己。
“将军烧得说胡话了。”他听见亲兵低声议论。
这不是胡话。程普心里明白,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第七日,他勉强能起身,召来那名叛军首领的年轻人。
“你家中还有何人?”程普问,声音嘶哑。
年轻人冷笑:“全家死尽,只剩我一个。将军是要送我去团聚吗?”
程普看着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染了血。
“放他走。”他对副将说。
帐中诸将皆惊。副将急劝:“将军,此人桀骜,若放虎归山...”
“我说,放他走。”程普重复,目光扫过众人,“这是军令。”
年轻人愣在原地,难以置信。
“为何?”他问。
程普疲惫地摆手:“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年轻人走后,程普的病并未好转。高烧时退时起,反反复复。他日渐消瘦,原本健硕的身躯变得形消骨立。
一个月后,消息传来,那年轻人在江北聚集流民,专与东吴作对。
“早该杀了他!”副将忿忿。
程普却摇头:“他没错。乱世之中,人只是想活下去。”
又过半月,程普已不能起身。孙权派来御医,亦束手无策。
这天夜里,他梦见自己站在江边,看对岸灯火通明,竟是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孩童嬉笑玩耍,没有战乱,没有饥荒。
醒来时,枕巾已湿。
他召来副将,口述最后一道奏章:“臣请主公轻徭薄赋,善待百姓。民心安,则天下安。”
副将记下,忍不住别过脸去擦拭眼角。
“将军,您一生征战,何必在此时还操心这些...”
程普望着帐顶,缓缓道:“我年少时,以为平定天下靠的是刀剑。如今才懂,刀剑能夺天下,却不能得民心。”
他停顿片刻,声音越来越轻:“那场火,烧的不只是叛军,还有我的良知。”
建安十四年秋,程普病逝,距那场火刑整整一百零三天。
据说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愿天下再无叛军。”
也再无需要用火刑来震慑人心的乱世。
后世史家评说程普,多赞其忠勇,鲜少提及这最后百日里的悔悟。但或许,一个武将在生命尽头对和平的渴望,比他一生的战功更值得铭记。
烽火乱世,武将以刀剑止戈;太平年月,仁政以民心为基。真正的强大,不是让敌人恐惧,而是让百姓安心。这大概就是程普用生命悟出的道理——平天下者,必先平人心。
2、羊聃
庐江郡的夏天闷热难当,连蝉鸣都带着几分焦躁。羊聼斜倚在太守府凉榻上,两个婢女跪在一旁打扇,他还是觉得心头有团火在烧。
“人呢?都死绝了?”他猛地坐起身,案几上的冰镇梅汤被袖子带翻,溅湿了衣襟。
侍从连滚带爬地进来,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去,把前日那个在街上冲撞本官车驾的贱民带来。”羊聼眯起眼睛,“还有他全家。”
“大人…”侍从声音发颤,“那、那只是个卖菜的老人家,当时已经杖责二十…”
“嗯?”羊聼尾音上扬,侍从立刻噤声,倒退着出去了。
这是羊聼就任庐江太守的第三年。凭着与皇室联姻的权势,他在此地早已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谁若敢对他的车驾避让慢了些,或是呈上的茶水烫了点,轻则杖责,重则丧命。
囚牢里,简良扶着栅栏艰难站起。他身上还带着那日杖刑的伤,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阿爹…”八岁的女儿怯生生递上半碗水,“喝点水吧。”
简良看着女儿枯黄的头发,心头一酸。那日他不过是在街角收拾菜担,躲闪不及,冲撞了太守仪仗。二十杖下来,他这条命已去了半条。
牢门忽然打开,几个衙役冲进来,不由分说地将简良拖出牢房。
“官爷,这是要带我去哪?我女儿还在里面…”
衙役面无表情:“太守要见你。”
简良被拖到太守府后院时,才发现这里已经跪了上百人。有相识的街坊,也有面生的百姓,个个面如死灰。
羊聼摇着羽扇从廊下踱步而出,扫了眼院中众人,对身旁主簿笑道:“这些刁民,平日里不知敬畏,今日让他们长个记性。”
主簿躬身:“大人,这些人所犯皆是小过,是否…”
“小过?”羊聼冷笑,“今日冲撞车驾是小过,明日就敢犯上作乱。不严加惩治,何以立威?”
他挥挥手:“都押去西市,斩。”
简良猛地抬头:“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那日只是…”
话未说完,已被衙役用破布塞住了嘴。
这一天,西市的青石板被血染成了暗红色。从午时到日落,刽子手的刀换了三把。二百九十颗人头落地,简良的女儿在牢里听说父亲被斩,哭晕过去三次。
消息传到建康时,征西大将军庾亮正在用晚膳。他放下筷子,久久无言。
“二百九十人…”他喃喃道,“这羊聼是疯了不成?”
幕僚低声道:“将军,羊聼是国戚,其侄羊贲尚南郡公主,此事恐怕…”
“恐怕什么?”庾亮拍案而起,“如此暴行,古今未有!即刻备轿,我要面圣。”
朝堂上,右司马呈上奏章,详细列数羊聼罪状:滥杀郡将官吏及平民简良等二百九十人,流放一百余人。一律当斩。
然而羊聼毕竟是皇亲,依“八议”之制,贵族犯罪可酌情宽宥。几位大臣出列,为他求情。
年轻的显宗皇帝看着奏章,手在微微发抖。他想起幼时太傅教导的“仁政爱民”,想起登基时立下的誓言。
“此事古今所未有。”皇帝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朝堂安静下来,“此而可忍,孰不可忍!何八议之有?”
羊聼被投入死牢,等待秋后问斩。
死牢里,羊聼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潮湿的稻草,馊臭的饭菜,狱卒冷漠的眼神,这一切都让他夜不能寐。
“我要见陛下!”他抓着栏杆嘶吼,“我是国戚!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回应他的只有走廊里空洞的回音。
羊家乱成一团。羊贲上书请求解除与南郡公主的婚约,以减轻家族罪责,但皇帝不准。
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走进了皇宫。她是琅琊孝王妃山氏,羊聼的亲姐姐。
“陛下,”山太妃跪在殿前,老泪纵横,“臣妾唯有这一个弟弟,纵然罪该万死,恳请陛下念在山家只有这一脉香火…”
皇帝急忙扶起太妃:“太妃这是做什么?”
“先帝在时,常教导要宽仁治国。羊聼罪孽深重,臣妾不敢求赦免,只求留他一条性命,让山家有人祭祀先祖…”
山太妃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竟咳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
太医诊治后,悄悄告诉皇帝:太妃忧思过度,若再受刺激,恐有性命之忧。
这一夜,皇帝辗转难眠。他想起自己幼年丧母,是山太妃像亲生母亲一样抚育他长大。如今太妃奄奄一息,他怎能无动于衷?
次日朝会,司徒王导慷慨陈词:“羊聼罪不容恕,若不严惩,何以告慰那二百九十条冤魂?何以面对天下百姓?”
皇帝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太妃昨夜又吐血了。朕…受太妃抚育之恩,同于慈亲。若太妃因此殒命,朕何颜自立于天地间?”
满朝寂静。
最终,诏书下达:免羊聼死罪,削职为民,终身软禁。
消息传到庐江,百姓们默默收拾亲人的尸骨,在江边立了一座无字碑。
羊聼出狱那日,是个阴雨天。他形销骨立地走出牢门,看见姐姐的马车等在雨中。山太妃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被侍女搀扶着,向他伸出手。
“姐姐…”羊聼跪在泥水中,第一次流下悔恨的眼泪。
回到家乡后,羊聼闭门不出。有人说他疯了,总在夜里惊醒,喊着“别过来”;有人说他皈依了佛门,日日诵经超度亡魂。
三年后的一个清明,有乡人看见羊聼独自来到后山,面向庐江方向长跪不起。他烧了整整二百九十张往生咒,灰烬随风飘散,像无数灵魂飞向远方。
权力如利刃,持之者当知敬畏。羊聼用二百九十条性命换来一命,却终生困在自责的牢笼里。法理之外,尚有慈悲;但慈悲之后,公道自在人心。这世间最重的枷锁,从来不是牢狱之灾,而是良知深处那永不熄灭的火光,照亮每一个无法安睡的夜晚。
3、刘毅
江陵城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过立冬,刺史府庭院里的老槐树就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抖着,像无数只伸向天空求救的手。
刘毅披着貂氅,站在廊下看雪。上任荆州刺史不过月余,他已经处置了三批桓玄余党。昨天刚杀的牧牛寺四个僧人,是第四批。
大人,寺主已经招了。副将踩着积雪快步走来,压低声音,他说确实藏匿过桓家的孩子,但那孩子三个月前就病死了。
刘毅哼了一声:死无对证,自然是随他说。
可是...那四个僧人坚持说不知情。要不要再查查?
查什么?刘毅转身,目光冷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桓玄虽死,其党羽未尽。这些人,留着就是祸患。
他想起离开建康时,高祖私下交代的话:荆州乃军事要冲,务必肃清桓氏残余。这句话像把尚方宝剑,悬在每个人头上。
行刑是在牧牛寺后的空地上。寺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僧,被按在地上时还在念经。另外四个年轻些的僧人,有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吓得浑身发抖。
大人明鉴!寺主忽然抬头,贫僧确实不曾藏匿要犯。出家人不打诳语...
刘毅摆摆手。刀光闪过,五颗人头落地,鲜血染红了寺院的青砖。
那天晚上,刘毅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行刑的地方,老僧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双手合十:君何以枉杀贫道?
刘毅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贫道已白于天帝,老僧的声音空灵而遥远,恐君亦不得久。
刘毅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寝衣。窗外风声呜咽,像极了梦里的余音。
从那天起,他吃不下饭。厨子换了好几个,菜肴试了一遍又一遍,每次勉强入口,不多时就会呕吐出来。不过旬日,原本魁梧的身形就瘦得脱了相。
医官来看,只说忧思过度,开了安神的方子。药喝下去,却像石沉大海。
消息很快传到了建康。
此时的刘毅,因平定桓玄有功,又手握荆州重兵,渐渐不把朝中同僚放在眼里。与宰相刘穆之的几次争执,更是闹得满城风雨。
刘毅这是自寻死路。刘穆之在御前如是说。
高祖沉吟良久。他想起与刘毅并肩作战的日子,那个在战场上勇不可当的将领,如今却成了朝堂上的隐患。
传旨,召刘毅回京述职。
使臣到达江陵那天,刘毅正对着满桌佳肴发愁。他勉强喝了一口粥,立刻又吐了出来。
大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心腹忧心忡忡,不如称病...
称病?刘毅冷笑,正好让他们说我心里有鬼。
他强撑着接旨,安排回京事宜。临行前夜,他又梦见那老僧,这次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回建康的路格外漫长。每过一个驿站,都感觉离鬼门关更近一步。
果然,刚到京郊,就听说高祖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几个旧部连夜来报,劝他速速离去。
天下之大,竟无我刘毅容身之处?他苦笑。
深夜,他单骑突围,一路向南。不知跑了多久,马累倒了,他就徒步。饥渴交加中,他看见一座熟悉的寺庙——牧牛寺。
寺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沙弥提着灯笼出来。
施主何事?
我...路过此地,想讨碗水喝。
小沙弥引他入内。寺里比他记忆中破败许多,香火稀疏,只有几个僧人在做晚课。
寺里怎么这般冷清?他忍不住问。
去年官府来查桓玄余党,方丈和四位师兄都被...杀了。小沙弥声音低沉,自从那以后,寺里的香火就断了。
刘毅手中的水碗差点掉落。
不过方丈生前常说,出家人不可记仇。小沙弥合十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刘毅怔怔地听着,忽然问:你可见过你们方丈...显灵?
小沙弥犹豫片刻:方丈圆寂前曾说,天帝会在此寺为他讨回公道。
刘毅手中的碗终于落地,碎裂声在寂静的寺院里格外刺耳。
他踉跄着冲出寺门,月光下的山路像一条苍白的带子。恍惚中,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那棵老槐树还在,在月光下伸展着枝桠。他想起刺史府里那棵同样光秃的树,忽然明白了什么。
解下腰带,抛上树枝。这一刻,他仿佛又看见那老僧平静的面容。
原来...这就是不得久...他喃喃道。
次日清晨,小沙弥开门扫地,看见树上悬挂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回寺里敲响了晨钟。
钟声回荡在山谷间,惊起一群飞鸟。它们掠过刚刚破晓的天空,像灵魂找到了归处。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刘毅用无辜者的鲜血铺就仕途,最终在那棵象征着审判的老树下结束了生命。权力或许能让人一时得意,但良知的审判从不缺席。人这一生,最逃不过的,不是帝王的诏书,不是仇家的刀剑,而是自己亲手种下的因果。
4、张和思
北齐天保年间,幽州大牢深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一声接一声,像是从地狱传来的索命曲。
张和思端着茶碗,眯眼听着这声响。他爱听这声音,胜过听丝竹管弦。每当囚犯身上的枷锁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动静,他就觉得格外安心。
“大人,新来的犯人是个读书人,说是被仇家诬告…”狱卒小声禀报。
张和思放下茶碗,嘴角扯出一丝笑:“既入了我这大牢,还分什么读书人不读书人?”
他起身走向刑房,靴子踩在潮湿的稻草上,发出噗噗的声响。墙上挂满了各式刑具,从三指粗的铁链到细如发丝的钢针,一应俱全。
那读书人跪在刑房中央,浑身发抖。
“给他上全副武装。”张和思轻描淡写地说。
狱卒们熟练地给犯人套上二十斤的重枷,脚踝锁上铁镣,连十根手指都夹上了竹签。不过半日,这读书人已经昏死三次。
“大人,是不是太重了?”有个新来的狱卒忍不住问。
张和思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世上的人,不管善恶贵贱,骨子里都是禽兽。不用枷锁拴着,迟早要作乱。”
他这话是有来历的。
十年前,张和思还是个小小的狱曹时,曾好心为一个自称冤枉的老者卸下枷锁。谁知那老者当晚就越狱,还杀了两名狱卒。从那以后,张和思再也不信什么“良善”,在他看来,人心比枷锁上的铁锈还要污浊。
三年间,经他手的囚犯,不死也要脱层皮。囚犯们私下给他起了个绰号——“活罗刹”。
这年秋天,张和思娶了妻。新妇是城里苏家的女儿,温婉贤淑。成亲那晚,新娘看见满屋子张和思收藏的刑具模型,吓得打碎了合卺酒。
“夫君为何收藏这些?”新娘声音发颤。
张和思不以为意:“这些都是镇邪之物。”
婚后不久,妻子有了身孕。张和思难得有了笑脸,甚至对大牢里的囚犯都和善了些。
可临产那日,怪事发生了。
妻子突然在产床上抽搐起来,双手双脚不住挣扎,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
“锁住了…锁住了…”她凄厉地叫喊着,“我动不了!”
接生婆从没见过这等情形,吓得魂不附体。好不容易孩子生下来,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那男婴的四肢上,竟有一圈圈深红色的肉纹,宛如被锁链长久捆绑留下的印记。
张和思看着儿子身上的“肉锁”,脸色铁青。
“这是孽障!”他狠狠道,“定是牢里那些囚犯的怨气所致。”
从此,他审囚更加严酷。
第二个孩子出生时,同样的情形再次上演。这次是个女婴,不仅四肢有肉锁,连脖颈上都有一圈深红色的肉纹,像是戴了枷锁。
接生婆再也不敢上门,说张夫人中了邪。
张和思不信邪,又不信佛。他偏要看看,这命运能奈他何。
第三个、第四个孩子相继出生,每个孩子身上都带着与生俱来的“肉锁”。最可怜的是小女儿,手上的肉纹竟像是被细绳一道道捆出来的,连手指都无法伸直。
妻子经不起这般折腾,生完第四个孩子后就卧床不起。夜里常常惊醒,说梦见满身是血的囚犯围着她的床,给她戴上铁枷铁锁。
这期间,张和思却官运亨通,从狱曹升做了县令。
上任第一天,他就命人打造了新的刑具——一副重达三十斤的铁枷,上面布满铁刺。第一个尝这新刑具的,是个偷了富户粮食的饥民。
“大人饶命啊!小的家里还有老母要养…”那饥民磕头如捣蒜。
张和思冷笑:“既知有老母,为何作奸犯科?”
他亲自给饥民戴上铁枷。铁刺扎进皮肉,鲜血顺着铁枷流下,在地上汇成一滩暗红。
当夜,张和思梦见四个浑身是血的孩子,手脚都被铁链锁着,在黑暗中哭泣。
“爹爹,好疼啊…”他们伸出满是伤痕的小手。
张和思惊醒,浑身冷汗。
第二天升堂,他破天荒地对一个老妇人从轻发落。可下午再审案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狠厉。
“我若心软,如何治得了这些刁民?”他对自己说。
这年冬天特别冷,牢里冻死了三个囚犯。张和思命人直接拖去乱葬岗埋了,连张草席都没给。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张和思正在府中饮酒,突然衙役来报,说有个书生在衙门前击鼓鸣冤。
“带上来。”张和思醉眼朦胧。
那书生被带上堂来,竟是三年前被他重刑折磨的那个读书人。只是如今的他,衣衫褴褛,一条腿已经瘸了。
“大人可还认得小人?”书生抬头,眼中没有惧色,只有一片死寂。
张和思眯起眼:“原来是你。怎么,还想再尝尝刑具的滋味?”
书生忽然笑了:“小人是来谢恩的。”
“谢恩?”
“谢大人三年前那顿刑罚,让小人瘸了腿,却也让小人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书生慢慢说道,“这世上的冤屈,就像这冬天的雪,积得再厚,也终有融化的一天。”
张和思拍案大怒:“你敢诅咒本官?”
“不敢。”书生平静地说,“只是提醒大人,您也有儿女。”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直插张和思的心窝。他猛地想起四个孩子身上的肉锁,想起妻子临产时的惨叫。
“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他嘶吼道。
书生受刑时,始终没有出声。直到最后一口力气,他抬起头,看着张和思,轻轻说了两个字:
“报应。”
三个月后,张和思因滥用酷刑被人告发。朝廷派来的钦差查明实情,当堂判他杖刑一百。
行刑那天,阳光很好。张和思被按在长凳上,突然想起那个书生说的话。
第一杖落下,他想起大儿子手上的肉锁。
第二杖,想起二女儿脖颈上的红痕。
第三杖,想起三儿子变形的脚踝。
第四杖,想起小女儿无法伸直的手指。
……
打到第五十杖时,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恍惚中,他看见四个孩子向他走来,身上的肉锁哗啦作响。
“爹爹,”他们齐声说,“我们好疼啊。”
张和思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摸摸孩子们的脸,却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何时也戴上了枷锁。
最后一杖落下时,他忽然明白了:他给无数人戴上的枷锁,最终锁住了自己的血脉;他施加于人的痛苦,终究回到了自己身上。
阳光照在刑场上,明亮得刺眼。张和思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多年前那个还是狱曹的自己,正小心翼翼地为一位老者卸下枷锁。
如果当初,他没有因为一次背叛就封闭了善心;如果当初,他在严刑酷法之外,还相信这世上有良知和公道……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张和思用枷锁困住他人,却不知自己早已被仇恨与偏执的锁链牢牢束缚。这世间最重的枷锁,从来不是铁打的,而是那颗失去悲悯的心。人可负人,天不可欺,施于人者,终将反噬己身。
5、梁元帝
宇文泰站在长安城头,望着南方的天空出神。时值乱世,北魏王朝摇摇欲坠,他这个丞相的担子,一日重过一日。
“丞相,荆州来信。”侍卫呈上一封火漆密信。
信是南朝湘东王萧绎写来的。字里行间,透着惺惺相惜之意。宇文泰读罢,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这个湘东王,倒是识时务。
不久后,两位乱世枭雄在边境会盟。祭坛上,香烛高烧,三牲齐备。
“今日与兄结为兄弟,誓同生死,共扶社稷。”萧绎举起酒樽,神情诚恳。
宇文泰亦举杯相和:“断金之盟,永不相负。”
两只酒樽相碰,酒液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那一刻,宇文泰确有几分真心。乱世之中,能得此盟友,实属不易。
盟约既成,两国使节往来不绝。每逢节庆,萧绎必遣使送来荆州特产:江陵的锦缎,洞庭的银鱼,还有精心挑选的江南美女。宇文泰一一笑纳,回赠北地名马、貂裘。
这样的蜜月期,持续了整整三年。
直到侯景之乱爆发,南朝大乱。萧绎在江陵即位,是为梁元帝。消息传到长安时,宇文泰正在用晚膳。
“陛下?”他放下筷子,若有所思。
从此,来往文书中的称谓悄悄变了。昔日称兄道弟的湘东王,如今成了需要仰视的“梁帝”。而宇文泰,仍是北魏的丞相。
这种微妙的变化,像一根刺,扎在宇文泰心里。
他开始在回信中故意用轻慢的语气,对梁国使节也日渐倨傲。有一次,他甚至当着使臣的面,把梁元帝送来的贡品随意赏给下人。
“丞相此举,恐怕不妥。”心腹劝谏。
宇文泰冷笑:“他萧绎算什么皇帝?不过偏安一隅罢了。”
欲望如野草般疯长。他向南朝索要的财物越来越多:先是要求增加岁贡,后又索要工匠、典籍,最后竟要梁元帝割让江汉之地。
梁元帝的回信很克制,但拒绝得很坚决。
“朕与丞相有兄弟之盟,何必相逼至此?”
宇文泰把信摔在地上:“他这是在教训我?”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会盟那日,萧绎举杯时真诚的眼神。醒来后,他怔忡良久,但随即狠下心肠。
“乱世之中,哪有什么真兄弟?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他点齐兵马,以“梁帝背盟”为名,发兵南下。
战报传来时,梁元帝正在江陵宫中整理典籍。他一生爱书如命,即便在战乱中,也不忘搜集散佚的文献。
“陛下,宇文泰大军已过汉水!”
梁元帝放下手中的《汉书》,长叹一声:“朕待宇文泰以诚,何至于此?”
他想起会盟那日,宇文泰指着苍天立誓:“若负兄弟,天诛地灭。”
江陵城破那日,梁元帝命人焚毁生平所藏十四万卷典籍。火光冲天中,他喃喃自语:“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文武之道,尽今夜矣。”
宇文泰入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梁元帝的藏书。当看到灰烬中残存的断简残编时,他勃然大怒。
“竖子安敢如此!”
他下令将梁元帝幽禁起来。一个月后,四十五岁的梁元帝在囚室中“暴病而亡”。
同时被押往北方的,还有江汉地区的百姓一百四十万人。漫长的迁徙路上,哭声震天。
宇文泰站在江陵城头,看着如蚁群般北去的人流,志得意满。他自然不会知道,这些人中有一个少年,默默记下了沿途的每一处关隘。二十年后,这个少年将成为覆灭北周的关键人物。
回到长安,宇文泰又面临新的抉择。
茹茹部首领郁久闾阿那坏,被突厥击败后率残部来投。同时,突厥使者送来三千匹骏马,要求换取阿那坏的人头。
一边是落难投诚的盟友,一边是强大的突厥和三千匹战马。
宇文泰犹豫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晚上,他梦见梁元帝。梦中,萧绎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悲悯。
醒来后,宇文泰召集群臣。
“突厥势大,不可得罪。”他最终说。
宴会上,阿那坏举杯致谢:“丞相收留之恩,没齿难忘。”
酒过三巡,阿那坏醉倒在案。宇文泰放下酒杯,轻轻一挥手。
伏兵四起。
五百多名茹茹部众,包括妇女儿童,全部被杀。阿那坏临死前,仰天怒吼:“宇文泰!你今日负我,他日必遭天谴!”
第二年冬天,宇文泰到陇右狩猎。
那日天气极好,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宇文泰策马追逐一头麋鹿,直入密林深处。
突然,坐骑人立而起,将他摔在地上。
侍从慌忙上前搀扶,却见丞相面色惨白,指着前方空无一人的树林:
“他...他们来了!”
从那天起,宇文泰一病不起。御医诊脉,都说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可他就是日渐消瘦,夜不能寐。
“拿酒来!拿肉来!”深夜里,他常常突然坐起,对着空气嘶吼,“我既杀汝,不惧汝祟!要索命便来!”
他命人在病榻前摆上酒食,说是要“宴请”梁元帝和阿那坏的鬼魂。
“饮吧!食吧!休要再缠着我!”
两个月的折磨后,宇文泰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前,他双目圆睁,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宫人们私下传说,丞相临终前一直在重复一句话:
“盟不可轻立,诺不可轻许...”
世事变幻,白云苍狗。宇文泰背弃盟誓,害死结义兄弟;又出卖盟友,屠杀无辜。他以为乱世之中可以不信不义,却不知天地间自有因果循环。人可负人,天不可欺。那些被背叛的誓言,终将化作索命的冤魂,在每一个深夜叩响良知的门扉。
6、窦轨
贞观二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洛州都督府里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子透骨的阴冷。
窦轨躺在锦榻上,花白的头发散在枕边,一双眼睛深深凹陷下去。这位太穆皇后的族兄、当朝酂国公,此刻却像个受惊的孩童,死死攥着被角。
“瓜…”他忽然喃喃道,“有人送瓜来了。”
侍从忙上前:“国公,眼下是寒冬,哪里来的瓜呢?”
窦轨猛地睁大眼睛,直勾勾望着虚空:“好一盘瓜!绿莹莹的,还带着露水…”他说着竟伸出手,作势要接,可随即像被烫着般缩回,整个人往榻里缩去。
“不是瓜…是、是人头!”他声音发颤,“韦云起…还有益州那些将士…他们都来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声。都督府里谁不知道,这位老将军近年来越发古怪,常常夜半惊醒,说看见故人来访。
“扶我起来!”窦轨突然挣扎着要起身,“我要见韦尚书!”
这话一出,满室皆惊。韦云起死了已经有些年头了,怎么见?
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卷起枯枝敲打窗棂,啪嗒啪嗒,像极了那年益州刑场上,人头落地的声音。
窦轨恍惚间又回到了益州行台。那是武德年间,他任行台仆射,执掌一方生杀大权。
益州的夏天闷热难当,刑场上的血迹干得特别快。窦轨端坐监斩台,看着又一个“违抗军令”的将领被拖上来。
“大将军饶命!末将只是…”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窦轨面不改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第七个了。”身旁的录事小声嘀咕。
窦轨听见了,冷冷一眼扫过去:“乱世用重典,不杀一儆百,如何治军?”
他确实信这个理。自从隋末天下大乱,他亲眼见过太多军纪涣散导致的惨剧。在他心中,唯有铁血手腕,才能带出一支虎狼之师。
可不知从何时起,杀戮成了习惯。小过重罚,疑心即杀,益州行台上下,人人自危。
直到韦云起站出来反对。
那日军事会议,韦云起当众直言:“大将军执法过严,恐失军心。”
窦轨记得自己当时冷笑:“韦尚书是读书人,不懂军事。”
“下官不懂军事,却懂人心。”韦云起不卑不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将军如此滥杀,就不怕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怎样?”窦轨拍案而起,“你想造反不成?”
这话重了。在场将佐无不色变。
几天后,有人“举报”韦云起私通太子。证据牵强,但窦轨宁可错杀。
行刑那日,韦云起很平静。他整理好衣冠,对着长安方向拜了三拜,然后看向窦轨:
“大将军今日杀我,他日必有人杀你。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刀起刀落。血溅三尺,有一滴正好落在窦轨的靴面上,至今他觉得那里还留着一个洗不掉的印记。
从益州调回洛州后,窦轨的脾气越发暴躁。府中下人稍有差错,动辄鞭笞。有次一个侍女端茶时手抖,洒了几滴,竟被他下令砍去双手。
夜里,他开始失眠。一闭眼,就看见那些死去的人站在床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后来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站满一屋子。他们都不说话,只是看着。
医官来看过,说是心神不宁,开了安神的方子。药喝下去,当晚他果然睡熟了,却做了一个更可怕的梦:
他站在一片瓜田里,绿叶黄花,硕果累累。正高兴时,低头一看,藤上结的竟是一个个人头,都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醒来后,他一刀劈了梦中最显眼的那个韦云起的首级,瓜瓤红得刺眼,像刚流出的血。
贞观二年的第一场雪下来时,窦轨终于病倒了。高烧不退,胡话连连。
“不是我…不是我要杀你们…”他在榻上翻滚,“是军法!是律令!”
偶尔清醒时,他会抓住儿子的手:“为父这一生,杀人太多…太多…”
儿子含泪劝慰:“父亲都是为了朝廷,何错之有?”
窦轨摇头,老泪纵横:“你不懂…有些错,一旦犯下,就再难回头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窦轨的精神突然好了些,竟能坐起来喝半碗粥。家人都以为病情好转,暗自庆幸。
谁知到了晚间,他突然瞪大眼睛,指着门口:
“你们看!韦尚书来了!还有…还有王副将、李校尉…他们都来了!”
家人顺着看去,只见帘幕晃动,空无一人。
“国公,那里没人啊。”
“胡说!”窦轨挣扎着要下床,“快扶我起来!我要向韦尚书赔罪!”
他力气大得惊人,两个儿子都按不住。就在这挣扎间,他突然僵住,双目圆睁,直挺挺向后倒去。
咽气前,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
“原来…债总是要还的…”
窦轨薨后,家人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他枕下压着一份名单,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注明了处决日期。名单最上方,是韦云起。
而那盘“人头瓜”的幻觉,也随着窦轨的死,成了洛州城流传最广的传说。每逢瓜熟时节,老人们总会指着田里的瓜告诫后生:
“看看就好,别学窦都督。这人啊,杀心太重,迟早要被自己的心魔索了命去。”
权势如刀,执刀者当存仁心。窦轨一生刚严好杀,用无数人头垒就功名,最终在临终幻觉中,看见所有冤魂化作一盘人首瓜果前来索命。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人这一生,最逃不过的不是王法,而是良知的审判。那些枉死者的冤屈,终将在夜深人静时,叩响施暴者的心门。
7、武攸宁
长安城西新起的库房,长得望不见头。二百多间库房一字排开,青砖高墙,铁锁森严,活像一条匍匐在地的巨蟒。
这是建昌王武攸宁的私库。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老农陈老三赶着驴车,在库房前的土路上碾出深深的车辙。车上装着今秋刚收的谷子,本该是全家过冬的指望。
“停下!”守库兵士横刀拦住去路,“王爷有令,过往车辆一律查验。”
陈老三颤巍巍递上路引:“军爷,这是小老儿自家种的粮食,要运到城里换些盐巴…”
兵士看也不看,一刀划开粮袋,金黄的谷子哗啦啦淌了一地。
“王爷新政,所有粮食须入库查验。”兵士冷笑,“三日后来取。”
“三日?”陈老三扑通跪倒,“军爷行行好,家里就等着这粮食下锅啊!”
兵士一脚踢开老人:“滚开!耽误了王爷的大事,你担待得起?”
这样的场景,每日都在库房前上演。
武攸宁端坐王府花厅,听着管家禀报今日“查验”所得的财物:绸缎五百匹,铜钱三万贯,粮食两千石……
“还不够。”武攸宁慢条斯理地品着茶,“陛下兴建宫室,国库空虚,我等臣子自当尽力。”
管家谄媚笑道:“王爷忠心为国,百姓理当踊跃捐输。”
“捐输”二字说得轻巧,却是武攸宁想出的名目。他设“勾任使”一职,专司征收,凡民间财物,皆可以“查验”之名强征入库。商贾的货物,农人的收成,工匠的制品,无一幸免。
不过半年光景,长安城外这二百多间库房便堆得满满当当。而长安城内,已是怨声载道。
陈老三的三日之约,最终变成了一场空。再去讨要时,守库兵士换了副嘴脸:
“什么粮食?谁见你粮食了?再敢胡闹,抓你见官!”
老人瘫坐在尘土里,望着那绵延百步的库房,眼泪混着黄土,在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当晚,陈老三的孙女发起高烧。没钱请郎中,没米熬粥,眼睁睁看着孩子在怀里断了气。
“老天爷啊——”老人的哭声在夜色中传得很远,“你开开眼吧!”
这样的哭声,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响起。
腊月里,一场大雪覆盖了长安。武攸宁披着狐裘,在库房前巡视。看着满仓的财物,他志得意满:
“待开春再征一轮,便可向陛下交差了。”
管家哈着白气:“王爷,百姓已是十室九空,怕是…”
“怕什么?”武攸宁打断,“刁民奸猾,不逼一逼,怎知他们藏了多少家底?”
就在这时,陈老三和十几个乡亲互相搀扶着走来。老人们跪在雪地里,额头磕出血,染红了白雪。
“王爷开恩啊!还了小老儿的粮食吧,那是全家的命啊!”
武攸宁皱眉:“哪里来的刁民?轰走!”
兵士们举鞭就抽,老人们抱头躲闪,哀嚎声在雪地里格外凄厉。
当夜,武攸宁做了个梦。梦见库房里的绸缎都变成了白幡,铜钱化作了纸钱,粮食里爬出无数蛆虫。
他惊坐而起,冷汗涔涔。
“来人!去库房看看!”
管家匆忙去查,回报一切安好。武攸宁这才松了口气,自觉是多虑了。
然而怪事接连发生。
先是守库兵士传言,夜深时听见库房里有人哭泣。接着有人在库房墙上看见血手印,洗净了隔夜又出现。
武攸宁不信邪,命人加强守卫。他自己却渐渐感到右脚不适,起初只是微肿,后来竟疼痛难忍。
请了太医来看,说是风寒入骨,开了几副药,吃下去却不见效。
这日黄昏,武攸宁在府中宴客。酒过三巡,他突然惨叫一声,抱着右脚翻滚在地。
宾客们大惊,只见武攸宁的右脚肿得发亮,皮肤绷得几乎透明,青筋暴起,竟有寻常水瓮那么粗。
“疼!疼啊——”武攸宁嘶吼着,声音不似人声。
太医束手无策,只说从未见过如此怪病。
消息传开,长安百姓私下都说:这是报应。
更奇的还在后头。那夜狂风大作,一道惊雷劈中库房屋顶,瞬间燃起大火。风助火势,不过一个时辰,二百多间库房烧得干干净净。
武攸宁躺在床上,听见外面人声鼎沸,间杂着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他想问出了什么事,却疼得说不出话。
管家连滚爬爬地进来:“王爷…库房…全烧了!”
武攸宁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这时,窗纸突然映得通红,仿佛整个天空都在燃烧。在那片红光中,武攸宁看见无数张脸——有磕头求饶的陈老三,有饿死的小女孩,有被逼得上吊的商贩……
他们的眼睛都盯着他,无声地诉说着冤屈。
“啊——”武攸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那只肿得像瓮的脚,在床上翻滚。
此后数月,他日夜嚎叫,说看见冤魂索命。那只右脚越来越肿,皮肤破裂流脓,恶臭弥漫整个王府。
临终前,他突然清醒了片刻,看着跪了满地的家人,苦笑道:
“我以为…那些财物…不过是库房里的死物…却不知…每一件都沾着血泪…”
话音未落,人已断气。
武攸宁死后,陈老三和乡亲们在化为灰烬的库房原址上,发现了一片新长的野草。来年开春,那里开满了不知名的小白花,风一过,如雪纷飞。
老人们说,那是冤魂终于安息了。
贪欲如火,不遏则燎原。武攸宁枉征暴敛,以为建起高墙深库就能锁住不义之财,殊不知民心如镜,照见一切丑恶。那场天火,烧的不只是库房,更是天下人对公平最后的期盼。世间财物,取之有道方能守之安心;强取豪夺,纵有金山银山,终将化为一场空。民心不可欺,天理不可违,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8、崔进思
虔州码头上,五千贯税钱正在装船。铜钱用麻绳串着,一吊一吊地搬上漕船,压得船身微微下沉。
崔进思背着手站在岸边,官袍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眯着眼,看着苦力们弯腰驼背的身影,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参军大人,都清点妥当了。”主簿捧着账册上前,“五千贯,分文不少。”
崔进思“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另一本私册上——那上面记的,是每贯钱另加收的三百文“裹头费”。
“告诉百姓,这是朝廷新规。”他轻描淡写地说,“运钱上路,总要些包装费用。”
主簿欲言又止,终是低头称是。
这“裹头费”收得刁钻。虔州地僻民贫,五千贯税钱已是全州百姓勒紧裤腰带才凑齐的。如今每贯再加三百文,无异于雪上加霜。
消息传开,虔州城一片哀鸿。
城西铁匠铺里,老铁匠攥着最后几文钱,手抖得厉害。他小儿子上千年病死,欠下药债,就指望卖了这季农具还钱。如今“裹头费”一来,连税钱都凑不齐了。
“爹,咱把铺子押了吧?”儿子红着眼圈。
老铁匠摇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颤:“押了铺子,咱家吃什么?”
同样的事在虔州各处上演。有卖儿鬻女的,有抵押祖宅的,更有老农在衙门前磕头磕得额头见骨,求官府宽限几日。
这些哭声,崔进思是听不见的。就算听见,也只当是蚊蝇嗡嗡。
他正忙着打点行装,准备押送税银入都。这趟差事,是他托了郎中孙尚容的门路才谋得的。五千贯税银,每贯克扣三百文,便是一千五百贯的进项。想到这,他连梦里都在笑。
启程那日,天色阴沉。漕船吃水很深,船工看着满舱的铜钱,眉头紧锁:
“参军,这船装得太满,怕是不稳妥。”
崔进思不以为然:“多雇几个船工便是。早点到京城,大家都有赏钱。”
船队顺赣江而下,沿途经停数个码头。每到一个地方,都有百姓围拢过来,不是送行,而是哭诉。
“大人开恩啊!小老儿一家就指着这点活命钱了…”
崔进思命人驱赶:“刁民阻挠公务,该当何罪?”
船过吉州时,有个老秀才在岸上长揖:“参军岂不闻‘民惟邦本’?如此盘剥,与杀鸡取卵何异?”
崔进思冷笑:“穷酸腐儒,也配议论朝政?”
他转身进舱,把玩着刚刚到手的一对玉如意——那是用“裹头费”买的。
船行七日,到了瓜步江。
这日江上风浪骤起,乌云压顶,雷声隆隆。船工脸色发白:“参军,须得快些靠岸,这风雨来得不善。”
崔进思掀帘一看,江面白浪滔天,心里也有些发怵,却强自镇定:“朝廷税银要紧,岂能耽搁?”
正说着,一个巨浪打来,漕船剧烈摇晃。装满铜钱的箱子在舱底滑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不好!船底漏水了!”船工惊呼。
崔进思这才慌了神:“快!快抢救税银!”
可是已经晚了。江水从裂缝中汹涌而入,铜钱在舱底互相碰撞,发出最后一声叹息。又一个浪头打来,船身倾斜,五千贯税钱如瀑布般倾泻入江。
“我的钱…”崔进思伸手想去抓,却只抓到一把江水。
船沉得很快。落水的瞬间,他仿佛看见那些哭诉的百姓的脸,在浑浊的江水中若隐若现。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岸边的渔村里。是好心的渔夫救了他一命。
“税银呢?”他第一句话就问。
渔夫摇头:“沉了,全都沉了。”
崔进思眼前一黑。
消息传回虔州,百姓先是愕然,继而窃喜,最后却化作一声长叹——税银虽沉,明年的税赋却不会少分毫。
而对崔进思来说,噩梦才刚刚开始。
朝廷震怒,罢免了他的官职。更要命的是,那五千贯税银须由他个人赔偿。
他变卖家产,凑不出零头;典当田园,不过杯水车薪。昔日巴结他的亲朋,如今避之不及;就连孙尚容也闭门不见。
一个月后,他在虔州的宅邸被查封。看着官府贴上封条,他忽然想起那个老秀才的话:“与杀鸡取卵何异?”
如今,他这个“杀鸡”的人,连“鸡笼”都保不住了。
深秋的虔州街头,崔进思衣衫褴褛,踽踽独行。他曾想去铁匠铺讨口饭吃,却见铺门紧闭,一问才知,老铁匠在“裹头费”征收当日就投了江。
他站在老铁匠投江的地方,江水浑浊,看不见底。就像他永远看不见,那些铜钱背后,是多少百姓的血泪。
“我当初若少收一百文…”他喃喃自语,却又苦笑摇头。贪欲如深渊,一旦踏足,哪有回头路?
寒冬来临,有人看见崔进思蜷缩在城隍庙的角落里,手里攥着一枚铜钱——那是他从江边捡来的,可能是某串税钱上遗落的唯一一枚。
“裹头费…裹头费…”他反复念叨着,神志已经不清。
开春时,庙祝发现他冻僵的尸体。那枚铜钱还紧紧攥在手中,掰都掰不开。
虔州的春天依旧来了,梨花如雪,柳絮纷飞。新上任的参军轻车简从,百姓们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只有瓜步江的渔夫们偶尔还会捞到几枚铜钱,青黑色的水锈裹着钱文,像是永远洗不净的冤屈。
老船工把捞到的铜钱都扔回江中,对徒弟说:
“这钱沾了怨气,花不得。就让它们在江底躺着,警示后人罢。”
贪念如旋涡,卷走的不只是钱财,更是做人的根本。崔进思巧立名目盘剥百姓,自以为得计,殊不知每一文不义之财都带着诅咒。那场江上的风浪,掀翻的不只是一艘漕船,更是一个贪官的全部人生。世间财富,取之有道方能长久;强取豪夺,纵有万贯家财,终将如流水逝去。民心如镜,照见一切丑恶;天理昭昭,从不辜负善良。
9、祁万寿
乾封县衙后堂的阴影里,总弥漫着一股洗不净的血腥气。
祁万寿最爱在午后审囚。那时日头正毒,阳光透过高窗照进阴森的大堂,正好能把囚犯脸上的恐惧照得一清二楚。
“王五,你偷邻家鸡一只,按律当杖二十。”他慢条斯理地翻着卷宗,眼皮都不抬。
跪在地上的汉子连连磕头:“大人开恩!小人家中老母病重,实在没法子才…”
祁万寿突然笑了,露出被槟榔染红的牙:“本官最是通情达理。这样吧,你交五百文赎罪钱,便可免了这顿板子。”
王五愣住了:“五百文?小人就是凑不出买药的钱才…”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祁万寿敛起笑容,朝衙役挥挥手,“用粗杖。”
这“粗杖”是祁万寿的发明——比寻常刑杖粗上一倍,浸过桐油,打在肉上闷响如捶鼓。不过十杖,王五的惨叫声就弱了下去。打到第十五杖,人已经没了声响。
“泼醒。”祁万寿呷了口茶。
冷水泼面,王五悠悠转醒,呻吟着求饶:“大人…小人愿交钱…”
“现在晚了。”祁万寿放下茶盏,“再加十杖,以儆效尤。”
等二十五杖打完,王五像块破布般瘫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两个衙役把他拖出大堂,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师爷忍不住劝:“大人,是不是太重了?不过偷只鸡…”
祁万寿斜眼看他:“你心疼?要不这位置让你来坐?”
师爷噤若寒蝉。
这样的戏码,每天都在乾封县衙上演。祁万寿发明了各种名目索要钱财——“免罪银”、“轻杖费”、“快审钱”。若是给得慢了,或是给得少了,他便冷笑着下令用刑。
囚犯们私下说,宁可遇见阎王,也别遇见祁录事。阎王还要讲个生死簿,祁录事这里,只看钱袋子。
这日晚间,祁万寿醉醺醺地回家。妻子正在灯下做针线,见他回来,忙起身伺候。
“今日又打死三个。”他得意地炫耀,酒气喷在妻子脸上,“这些刁民,不见棺材不掉泪。”
妻子手一抖,针扎了指头。她看着丈夫扭曲的嘴脸,忽然觉得陌生得很。
夜里,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生下一个孩子,脖子上套着血淋淋的肉枷,小手小脚被肉锁捆得结结实实。孩子睁着眼,不哭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惊醒时,浑身冷汗。
次日清晨,她把这个梦说给祁万寿听。祁万寿不以为意:“妇人就是多梦。今日我要去牢里审几个硬骨头,晚上不必等我吃饭。”
大牢深处,阴暗潮湿。几个新来的囚犯缩在墙角,听见脚步声,吓得抱成一团。
祁万寿提着灯笼,挨个牢房查看。走到最里面一间,停在一个书生面前。
“张秀才,考虑得如何了?三百贯买你一条命,不贵吧?”
书生抬起头,脸上满是淤青:“祁录事,学生家徒四壁,实在拿不出这些钱。”
“拿不出?”祁万寿冷笑,“那我帮你想想办法。”
他命人把书生拖到刑房,绑在长凳上。
“听说读书人最要脸面。”他拿起一根细竹签,“今日就先从你的手指开始。”
竹签插进指甲缝时,书生的惨叫声震得牢房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祁万寿却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听什么仙乐。
就在这时,衙役慌慌张张跑来:“大人!夫人要生了!”
祁万寿皱眉:“生就生,慌什么?”
他慢悠悠地审完书生,这才打道回府。刚到府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接生婆的惊叫声。
产房里,妻子已经昏死过去。接生婆抱着刚出生的婴儿,手抖得像筛糠。
那婴儿通体青紫,脖子上赫然长着一圈肉枷般的赘肉,双手双脚被厚厚的肉膜连在一起,像戴了副天生的镣铐。
最可怕的是,婴儿没有嘴。
祁万寿冲进产房,看见这一幕,猛地后退三步,撞在门框上。
“妖、妖怪!”他嘶声道,“快扔了!”
接生婆颤声道:“大人…已经没气了。”
这死婴被偷偷埋在后山。祁万寿严禁下人外传,只说夫人产下死胎。
可报应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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