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冰茶与裂痕(1/2)
胡帆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命格,像一团冰冷粘稠的雾,日夜盘踞在脑海深处。起初是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困惑,搅得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可日子是条最蛮横的河,裹挟着沙砾与枯枝,推着你麻木地向前流淌。渐渐地,那惊涛骇浪被冲刷成了一种沉闷的背景噪音,一种无法驱散却也不再撕心裂肺的嗡鸣。想不通?或许想不通才是天意。我疲惫地咀嚼着这个念头,像吞咽一枚苦涩的硬核。这就是命。我的命。无论我是地下赌场里眼神锐利的“老红”,还是静室里持咒掐诀的“玄安”,抑或是现在沙场上满身尘土、单位里按部就班的“王翼”,我始终是同一只困在精致鸟笼里的麻雀。笼子换了形状,镀了不同的金漆,可那无形的栅栏,根根都叫“命运”,从未松动分毫。
烧烤摊油腻的烟火气混合着劣质炭火的味道,在夏夜的空气里弥漫。劣质啤酒的泡沫在一次性塑料杯里堆积、破裂,留下苦涩的余味。杨力坐在我对面,脸膛被酒精和炉火熏得发红,额头上粘着几缕汗湿的头发。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女朋友,那个在幼儿园教小朋友唱儿歌、说着“小嘴巴闭起来”的姑娘。
“…四年了,真快!”杨力打了个酒嗝,眼神有点飘,“她人是有点小性子,有时候吧,那嘴是真不饶人,一点小事能叨叨半天…可心是真不坏!真的!”他用力拍着桌子,震得杯里的酒晃出来,“你看我这德性,家里现在这光景…工程那边,你懂的,跟你们家差不多,都他妈吊着一口气!我爸愁得头发一把把掉!可她…嘿!”他咧开嘴,露出一口不算齐整的牙,那笑容里混杂着自嘲和一种笨拙的得意,“愣是没提过一个‘分’字!还老偷偷的帮我分担压力,之前还怕我在工地上饿着…你说,这年头,图啥呢?”
我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冰凉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却暖不了心底那片荒原。图啥?图一份踏实的暖意,图在这被时代巨轮碾得七零八落的尘埃里,有人愿意和你一起蹲着,互相拍拍肩膀上的灰。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感同身受的笑,肌肉却僵硬得像块木头。最终只是拿起杯子,和他重重碰了一下,玻璃杯发出沉闷的响声。
“知足吧你!”我灌下一大口苦涩的液体,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像浇下一捧雪,“落魄成这样,人家还不离不弃,上哪儿找去?不像我…”我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像自言自语,“感情?呵,到我这儿,就没一件好事。要么是骗局,要么是背叛,要么…干脆就是一场抓不住的风。” 眼前闪过几张模糊又清晰的面孔,最终都定格在胡帆那“不存在”的生辰八字上,像一张无法解读的鬼画符。连存在本身都可以被抹去,之前感情里那点短暂交汇时自以为是的真心,又算得了什么?
杨力叹了口气,胖乎乎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有点沉:“兄弟,你…唉,是挺背。想开点,真的。有些事啊,别太较真,看淡点,糊涂点,反而能过得下去。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没女朋友嘛!”他试图用玩笑冲淡气氛,但眼底那份属于普通人的、对“安稳”近乎虔诚的满足,却像针一样扎着我。
凌晨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烧烤摊的热气。霓虹招牌在空旷的街上闪烁,投下迷离的光影。我们互相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到路口。杨力掏出嗡嗡作响的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泛红的眼角。“喂…嗯…刚散…在路口…没事儿…真没喝多少…”他声音含混,却透着一种被管束的、甘之如饴的暖意。
一辆小电驴无声地滑到路边停下。杨力的女朋友,那个幼儿园老师,裹着一件薄外套,手里竟然真的捧着一个保温杯。路灯昏黄的光勾勒出她清秀却带着明显疲惫的侧脸。她没看我们,径直走到杨力身边,眉头蹙着,语气带着埋怨,动作却无比自然:“又喝这么多!明天不上班了?”她拧开保温杯盖,一股淡淡蜂蜜水的甜香飘散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杨力嘴边。杨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嘿嘿笑着,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大口。她一手扶着他微微发福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宽阔的后背,那一下下轻柔的拍抚,像是在哄一个巨大的婴儿。
“吐出来好受点…”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好气,却像细密的针脚,缝补着深夜的寒冷。
我站在几步开外,像个突兀的、闯入温馨剧场的局外人。夜风吹得我一个激灵,酒意未散,心底却骤然涌起一片冰冷的清醒。那画面如此平凡,甚至琐碎。一个微胖的、失意的男人,一个絮叨的、疲惫的女人,一辆寒酸的电驴,一杯廉价的蜂蜜水。可那里面透出的、实实在在的依偎和归属感,像一道灼热的光,瞬间刺穿了我长久以来用“精彩”、“不凡”构筑的、摇摇欲坠的壳。
“我们先回东边了。”杨力被女朋友半架着,冲我挥挥手,含糊不清地说,“你…南边…自己小心点…”
小电驴的灯光晃动着,载着他们融入街道的黑暗,很快只剩下引擎微弱的嗡嗡声,像一只疲惫的虫鸣。原地只剩下我。古城的风,一阵紧似一阵,毫无遮拦地吹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也吹透了我单薄的衣衫。我像个被遗弃的孤魂,木然地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那杯蜂蜜水的甜香似乎还残留在冰冷的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提醒。
原来,被这个时代抛弃的弃子,似乎只有我一个。他们尚有彼此取暖,而我,连一份虚假的暖意都未曾真正拥有过。
脚步不知怎么就迈开了,漫无目的,沉重得像拖着两块冰冷的石头。古城的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两旁是早已打烊的店铺,卷帘门紧闭,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路灯把我的影子拉长、扭曲、又缩短,如此往复,像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轮回。不知走了多久,腿脚酸麻,酒精在胃里翻腾,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同样巨大的、无处发泄的燥郁在体内撕扯。
抬头,一扇从未留意过的、窄小的玻璃门透出幽暗的光。门头上歪歪扭扭挂着块木牌——“半盏”。一家从未涉足的小酒馆。鬼使神差地,我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空间不大,光线昏沉得恰到好处,勉强能看清吧台后酒架上各色瓶子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威士忌、雪茄和一种陈年木头的混合气味,并不好闻,却有种奇异的沉沦感。只有角落两三桌人,低声交谈着,声音模糊不清,像隔着水。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旧马甲的酒保站在吧台后,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玻璃杯,头也没抬。
我在吧台最角落的高脚凳上坐下,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
“一杯长岛冰茶。”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酒保抬眼瞥了我一下,没说话。动作娴熟地开始调酒,冰块在雪克壶里撞击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很快,一杯颜色深浓、混杂着可乐色泽的液体推到我面前,杯沿插着一片薄薄的柠檬。
我端起来,仰头就是一大口。冰凉、甜腻、混杂着多种烈酒粗暴的灼烧感,瞬间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我低下头,额头几乎抵着冰冷的吧台台面。世界在旋转,酒精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啃噬着紧绷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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