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七章 落日融金(2/2)
那一刻,白芷站在灯光下,感觉像有一盆冰水,从头顶缓缓浇下,熄灭了她眼中因创意而燃烧的光亮,也浸透了她那身芒果黄连衣裙所代表的、整个经济上行期赋予她的温暖与自信。
她开始“降温”。穿颜色更晦暗的衣服,降低说话的语调,收敛生动的表情,藏起那些“过于鲜明”的爱好和表达。她将自己一点点塞进一个名为“专业”、“稳重”、“无性别威胁”的灰暗套子里。
而就在她逐渐变得“安全”、“循规蹈矩”的同时,蒋思顿居然又开始了他的“复制工程”。
他“塑造”了后来的朱炽韵。他看中她原本的底子(符合传统审美),但嫌弃她缺乏“生气”与“吸引力”。像博物馆里恒温恒湿保存的宋代瓷器,完美,但缺乏“人气”。柳绿的美,则是明确标示价码的“武器级”美,像拍卖行图录上锋利的当代艺术装置,充满攻击性的暗示。她们的美,都在某种既定的、可被高阶男性权力理解并纳入交换体系的框架内。
所以,许久以后,她终于看清了这个闭环:
她的生命力,被他们用语言妖魔化、污名化为“可能引发误读的信号”,因而必须被压制。
而当她被成功压制得黯淡无光后,他们却转头用她曾经拥有的“色彩”与“存在感”为模板,去打造用于权力争夺的兵器,并反过来指责她不够“鲜亮”、缺乏“存在感”。
他们否定的从来不是美,而是“不被他们掌控、不服务于他们权力结构”的活力和生命能量。他们惧怕的,是那种如同阳光般、自给自足、无需从男性认可中获取能量的“主体性光芒”。
此刻的落日熔金,沉甸甸地悬着,将天际的云絮点燃成一片壮阔的玫瑰橙与琥珀红,光芒温柔地拥抱着这处僻静的阳台。
于是这个下午,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慢慢地整理房间。将散落的书归位,用湿布擦拭桌面细微的灰尘,把幻影纱窗帘重新挂好。没有目的,只有动作本身。
直到那阵风来。
窗是开着的。风从遥远的湖面吹来,带着午后将尽未尽的暖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润,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撩动了那层薄如蝉翼的幻影纱。
纱帘扬起,又落下,光影在其上流动、破碎、重组。那一瞬间,光的轨迹,纱的弧度,空气中缓缓旋转的微尘,突然与她记忆深处某个画面严丝合缝地重叠了——不是服务器机房那个阴森的旧画架,而是更久远以前,画室里,阳光也是这样透过洗得发白的亚麻窗帘,落在她铺开画纸的木桌上。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让她走到阳台。落日正在西沉,将天际的云煅烧成熔金与暗红的混合物,光芒不再刺目,而是醇厚地流淌,漫过城市的天际线,漫过楼下蓊郁的树冠,也漫过她搁在栏杆上的手背。
一种久违的、沉默的冲动,在她沉寂的心湖底轻轻搅动了一下。
难以言喻的渴望涌出,让她想无比抓住这庞大而温柔的存在,像曾经无数次试图抓住那些失落的、关于自我表达的冲动。
像是一种无形的牵引,她没有思考,转身回屋,拿起随身的帆布包,走向社区深处一片僻静的角落。那里有几张石凳,面对着一小片未经精心打理、反而野趣横生的杂色花圃,和一堵爬满老藤的红砖墙。夕阳在这里被过滤得更加柔和,光线仿佛有了重量和温度,沉甸甸地包裹着一切。
指尖习惯地去探随身的帆布挎包,想摸出平板,想用冰冷的触控笔去复刻那个幽邃复杂的沉渊标记——一种属于黑暗追踪者的符号。
可指尖在包里徒劳地划了几圈,空空如也。
不是遗忘,是某种深层意识顽固的拒绝。
她几乎是没有多想,跑回室内,从抽屉深处翻出蒙尘的速写本和一支炭笔。摊开本子,陈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植物纤维与时光的气味逸散出来。
粗糙的纸面,像一片等待开垦的荒原。她深吸一口气,手腕悬停在纸上,目光紧紧锁住阳台外那幅被夕阳点染得惊心动魄的画卷:婆娑的树影在暖金色的墙面投下巨大的、缓慢变幻的抽象画,落日熔铸的辉煌从枝叶缝隙间奔流泻下。
笔尖却凝固在距离纸面毫厘之上,如同陷入无形却坚不可摧的沼泽。
一股冰冷沉重的力量从心脏深处猛然炸开,沿着手臂的经络迅猛攀升至指尖。
手腕开始不受控地剧烈震颤,带动炭笔在纸面上磕碰出凌乱、无助的碎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