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8章 老友记·淬火(2018年5月1日)(1/2)
五月的北国,空气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料峭,却又被大片大片明晃晃的阳光烘得暖融融的。哈市第一精密刀具厂那扇厚重的、油漆斑驳的铁门在阳光下沉默着,门楣上褪色的厂名,无声诉说着时光的流转。门卫老张头远远看见一辆黑色轿车驶近,揉了揉昏花的眼,待看清车牌,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恭敬,小跑着打开了大门。
车子没有开进厂区深处,就在门口不远处的老榆树下停了。车门打开,李玄策走了下来。他没有穿惯常的正装,只是一件深灰色的夹克,里面是熨帖的白色衬衫,裤线笔直,皮鞋沾了些路上的微尘,整个人显得沉稳而利落,与这略显陈旧的厂区形成一种奇特的和谐,又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距离感。他抬头望了望高耸的烟囱,那烟囱正缓缓吐着几缕淡白的烟,在湛蓝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清晰。
“玄策!这儿呢!”
一声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穿透力十足的呼唤从车间门口传来。王铁柱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一身洗得发白、沾着几点深色油污的蓝色工装,袖口挽到了结实的小臂上。他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眼角的皱纹像刀刻般深刻,却洋溢着纯粹的热情。走到近前,他习惯性地想伸手拍李玄策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在自己的工装裤上使劲蹭了蹭,才轻轻落在李玄策的肩头,力道还是沉甸甸的实在。
“柱子!”李玄策脸上漾开真切的笑意,那是一种褪去了所有身份外壳、只属于同窗旧友的熟稔。他抬手,用力回握住王铁柱布满老茧、粗糙有力的手,“好些年没见了,你这身板,还是跟铁打的一样!”
“嘿,天天跟铁疙瘩较劲,能不结实么?”王铁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走,带你瞅瞅咱这老窝!知道你忙,能来一趟可真不易!” 他语气里带着朴实的自豪,也有不易察觉的感慨。他引着李玄策往主车间走去。
刚一推开厚重的车间大门,一股混合着金属切削液、机油、铁锈和高温淬火后特有的、带着微腥的灼热蒸汽的味道,如同实体般扑面而来。巨大的空间被机器的轰鸣声填满,那声音低沉、持续、震动着脚下的水泥地和人的耳膜。天车吊着沉重的钢坯或半成品刀具,在头顶轨道上平稳滑过,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巨大的龙门铣床、磨床、车床依次排开,蓝色的冷却液像小瀑布般冲刷着高速旋转的刀头与工件,溅起细密的雾珠。工人们专注地守在各自的岗位上,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脖颈流下,浸湿了工装的后背。偶尔有灼热的钢件被吊离炉膛,发出刺目的红光和滋滋的声响,瞬间将空气烤得更烫。
王铁柱熟门熟路地领着李玄策穿梭在巨大的机器丛林间,不时大声介绍着:“看这台,新上的五轴联动加工中心,精度能到头发丝的几十分之一!花了大价钱,就为了啃下航空发动机叶片的精加工这块硬骨头!”他指着旁边一台略显老旧、但保养得锃亮的炉子,“这老伙计,跟了我快二十年了,淬火就靠它!温度、时间、冷却油的选择,差一丝一毫,那刀子的寿命、硬度、韧性就全不一样!”他的语气像在介绍自己的孩子,带着深深的爱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李玄策的目光敏锐地扫过车间。他看到了先进的设备,也看到了角落里一些明显服役过久、精度可能下降的“老兵”。他看到年轻技工在老师傅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操作,也看到几个关键工位上,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眉头紧锁,对着图纸或仪表反复调整、测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空气中弥漫的,除了机油味,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技术追赶的压力,成本的压力,市场竞争的压力。
“柱子,现在最难啃的骨头是什么?”李玄策在一台正在加工某种特种钢刀具的磨床旁停下脚步,看着飞溅的冷却液火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噪音。
王铁柱脸上的笑容敛去了些,他拿起旁边操作台上一个加工好的刀头,在手里掂了掂,递给李玄策。那刀头形状复杂,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喏,就这玩意儿。客户要求的材料,极其特殊,既要超高硬度耐磨,又要在极端冲击下不能崩刃。我们反复试,热处理这道坎,死活过不去。”他指着旁边废料筐里一堆颜色异常的残次品,有的表面有细微裂纹,有的刃口明显卷曲,“要么太脆,一碰就崩;要么硬度不够,用不了多久就卷刃报废。废品率高得吓人,成本根本压不住。国外的同类产品,寿命是我们合格品的三倍以上,价格还压着我们打。”他叹了口气,粗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头锋利的刃口,眼神里充满了技术人的不甘和面对瓶颈的焦虑,“材料配方人家保密得跟命根子似的,热处理工艺更是核心里的核心。咱们的炉子,控温精度、气氛控制,跟人家顶尖的比,还是差了口气啊。没有好米,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光靠咱们自己闷头试,太慢,太费钱!”
李玄策接过那冰冷的刀头,沉甸甸的。他仔细端详着刃口的微观结构,指腹感受着那细腻的纹理和锐利的边缘,眼神专注而深邃。他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金属,感受到其内部在高温淬炼与急速冷却中发生的剧烈相变,感受到晶体结构在巨大应力下的挣扎与妥协。他沉默了片刻,将刀头递还给王铁柱,目光扫过车间里那些轰鸣的设备和汗流浃背的身影,最终落回王铁柱写满期盼的脸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古人诚不我欺。这‘器’,不仅是设备,更是人才和工艺。”他顿了顿,语气沉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材料配方和特种热处理工艺这块,我来想办法。‘长庚计划’引进的专家里,有几位专攻极端服役条件下金属材料的,还有搞智能热处理炉精确控制的。回头我让清墨那边也对接一下,看看中科院在新型强化机理上有没有突破可以转化应用。另外,‘南北船’那边整合了不少优质资源,在特种材料应用上应该也有协同空间。柱子,你把最核心的痛点、具体的技术参数要求,整理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我,越具体越好。”
王铁柱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炭火,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光。他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刀头,指关节都有些发白。“玄策!这……这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了!要是真能成……”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巨大的喜悦和希望冲淡了眉宇间积压的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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