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5章 围炉话沧桑(2015年12月31日 傍晚)(2/2)
“在国外那些年,”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追忆的质感,像在翻阅一本尘封已久的旧书,每一个字都透着时间的重量,“每逢除夕,唐人街也张灯结彩,舞龙舞狮,热闹非凡。可那热闹,是隔着橱窗看的,是别人的。”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又缓缓收回来,落在眼前这满桌的珍馐和围坐的亲人身上,“我住的地方离海不远,冬天的风很大。除夕夜,我习惯煮一碗速冻饺子,就着窗外的寒风和海浪声吃下去。那饺子,吃不出什么滋味,只尝得出一种……回不了家的冰凉。”他微微闭了闭眼,仿佛要将那几十载异乡孤寂的寒意驱散。
“后来,尤其是零八年之后,”他睁开眼,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感觉变了。唐人街的年味更浓了,没错。但走在街上,那些投向我的目光,复杂了很多。羡慕有之,嫉妒有之,警惕有之……甚至有些年轻人会带着点挑衅地问我,‘你们发展那么快,是不是要把全世界都买下来?’”李长庚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个略带苦涩的弧度,“一个老邻居,以前常跟我下棋的犹太教授,有一次很认真地问我:‘李,你们的国家像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它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吗?它会不会……太过急切了?’”
他的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席间漾开无声的涟漪。方才还在热烈讨论招工难、配送难的王铁柱和周卫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方清墨轻轻握住了李长庚放在桌边的手,那手背上的皮肤松弛,带着岁月和风霜的痕迹。李念墨的目光在祖父脸上停留,带着晚辈的关切与思索。李天枢似懂非懂,但也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停下了扒饭的动作,乌溜溜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李玄策一直静静听着,此刻,他拿起手边温润的青瓷酒壶,为父亲面前空了一半的酒盏续上温热的黄酒。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盏中,发出细微悦耳的声响。他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将酒壶轻轻放回原处,目光沉静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父亲眉宇间沉淀的沧桑与忧虑,老同学脸上朴实的焦急与期盼,妻子眼中无声的支持,女儿凝神思考的专注,儿子懵懂的好奇。
“爸说的这些目光和疑问,”李玄策开口,声音平和而沉稳,像一块压舱石,让因思绪而微微起伏的气氛重新安定下来,“就是我们这辆‘列车’驶过时,卷起的风。”他拿起自己的酒杯,并未喝,只是指尖缓缓摩挲着光滑的杯壁,感受那温润的触感,“外面的人,看的是速度,是庞大的车身,是扬起的烟尘。他们或惊叹,或畏惧,或不解。而我们坐在车里的人,真正该关心的,是车轴是否坚固,是轨道是否平稳,是每一个车厢里的人,坐得是否安稳,是否舒心。”
他的目光转向王铁柱和周卫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理解:“铁柱忧心的是车轴上的关键铆钉——那些手艺精湛、能保证机器精密运转的老师傅和他们后继无人的技艺。卫国愁的是车厢连接处那关键的‘最后一公里’——货物能否及时无损地送达千家万户,这关系到老百姓油盐酱醋的便利,也关系到无数小商贩的生计。这些都是车轴和轨道上实实在在的‘应力点’。”他用了一个工程上的术语,王铁柱立刻会意地点点头。
“至于外面那些目光和疑问,”李玄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份从容的笃定,“列车跑得快,难免有风声呼啸。重要的不是风声有多大,而是我们自己的底盘要稳,方向要明。就像《道德经》里说的,‘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国如同煎小鱼,火候太猛会焦,翻动太多会碎。急不得,躁不得。”他看向父亲李长庚,“爸,您那位犹太朋友问‘要去哪里’,我想,这目的地其实一直很清楚——让车里的人坐得更稳当,日子过得更踏实。路还长,弯道还多,但只要方向盘握在明白人手里,油门刹车懂得分寸,这列车就不会脱轨。”他举了举杯,“所以,铁柱、卫国,你们说的难处,是实情,是痛点,更是我们接下来要下力气解决的‘铆钉’和‘连接点’。这杯酒,敬那些在车间里淬火磨刀的,在风雪里送货奔波的,所有让这趟车能稳稳向前的人!”
这番话,既有对现实的清醒认知,又蕴含着一种源自古老智慧的定力与方向感。王铁柱听得心头一热,猛地一拍大腿:“玄策这话在理!说到根子上了!底盘要稳!是这个意思!”他端起酒杯,一仰脖喝干了,“就冲你这话,开春我再去找找技校,磨破嘴皮子也得忽悠几个好苗子进来!”
周卫国也举杯,眼神里多了份沉静的力量:“最后一公里是难,可再难,也是通到老百姓家门口的路。只要路是通的,心气就不会散。我回去再琢磨琢磨,怎么把这张网织得更结实些。”他郑重地与李玄策碰了杯。
李长庚看着儿子,看着眼前这几位从青春年少一同走到中年的老友,看着他们被岁月刻上风霜却依旧跳动着赤子之心的脸庞,听着他们朴实却直指核心的话语。他脸上的凝重渐渐化开,如同春冰初融。他端起面前那盏被儿子续满的酒,没有豪言壮语,只是对着李玄策,对着这满桌的至亲好友,也对着窗外这片广袤而深沉的土地,微微颔首,将杯中温热的酒缓缓饮尽。那酒液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直达肺腑,驱散了记忆中异乡除夕的冰冷。几十年的漂泊,在这一刻的团圆与理解面前,似乎找到了最终的归处。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开始试探性地响起,噼啪作响,划破了岁末的寂静,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发出清脆的预告。屋内,年夜饭的热度依然蒸腾着,笑语喧阗,杯盘交错的声音交织成最温暖的人间交响。李天枢听着大人们谈论着“车轴”、“轨道”、“最后一公里”这些他还不完全明白、却感觉异常重要的词语,小小的脑袋努力理解着,眼睛里闪烁着好奇与懵懂的光。这顿围炉夜话,是亲情的交融,是旧友的重逢,更是这个家庭,这个国家,在辞旧迎新之际,一次朴素而深刻的自我审视与力量凝聚。炉火映照着的每一张脸上,都写着沧桑,也映着前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