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庙街的丽都歌厅(2/2)

“阿霞!快点!到你暖场了!” 领班肥妈扭着肥胖的身躯挤过来,嗓门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今晚有帮‘陀地’(本地帮派)的兄弟捧场,醒目点(机灵点)!”

“知啦,肥妈!” 阿霞应得爽快,声音清亮,毫无怯懦。她对着镜子最后抿了抿唇,将一缕不听话的卷发别到耳后,眼神瞬间变得专注,甚至带上了几分舞台上的凌厉。她身上有种奇异的气质:明明年纪最小,却总能在后台混乱的环境中稳住自己,不卑不亢,甚至能大声喝止那些想占伴舞便宜的醉客,赢得那些比她年长的女孩子们几分真心的依赖和“霞姐”的戏称。她讲义气,看到新来的歌手紧张,会递过去一杯温水,拍拍对方的背说“当下面系冬瓜”(当台下是冬瓜);看到姐妹被客人刁难,她会不动声色地过去解围,用一杯酒或是一段即兴的俏皮话把场面圆过去,豪爽得像个江湖儿女。领班肥妈嘴上常嫌她不够“斯文”,私下却最放心她镇场。

走上小小的舞台,追光灯打下,瞬间将她包裹。台下的喧嚣似乎暂时退远。她握着麦克风,手指纤细却很有力。前奏响起,是一首时下流行的国语时代曲。她开口,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沧桑感,与她年轻的脸庞形成强烈反差。这不是小女孩的甜美,而是带着故事、带着风尘、带着生命力的歌声。她唱歌时身体会随着韵律自然摆动,台风稳健大气,眼神扫过台下,带着一种掌控感,仿佛这方寸舞台就是她的王国。

台下有喝彩,有口哨,也有漠不关心的闲聊。她早已习惯。唱完一首,微微鞠躬,笑容恰到好处,既不过分谄媚,也不显得疏离。换场间隙,她可能被叫到某桌“应酬”。面对递过来的酒杯,她从不扭捏,会爽快地碰杯,仰头喝下,动作利落,引来一片叫好。但她的眼神始终清明,懂得适时退场,一句“要准备下一首歌啦,各位老板慢慢饮”说得得体又让人无法强留。她懂得在这种环境里生存的法则:既要有豪气,更要懂得分寸。

深夜收工,卸下浓妆,换上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阿霞才显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些许疲惫。歌厅后巷的灯光昏暗,她快步走着,手里小心地提着给姐姐带的艇仔粥。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回到天台屋,姐姐已经睡了,呼吸声沉重。阿霞轻手轻脚地把粥放在小炉子边温着,然后坐在吱呀作响的折叠床边,望着窗外远处维多利亚港依稀的灯火。高楼大厦的霓虹映在她年轻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生活的重担压在她瘦削的肩上——微薄的薪水要负担房租、姐妹俩的生活费、姐姐的药费。歌厅的环境喧嚣混杂,烟酒弥漫,客人的目光有时像黏腻的蛛网。但她很少抱怨。白天,她可能去布料市场淘便宜料子,自己动手修改演出服;可能在家一遍遍听着唱片,跟着哼唱,琢磨新的唱腔和台风;也可能只是在天台吹风,看着楼下庙街熙熙攘攘的人潮,眼神里是超越年龄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野心。

她不是温室的花朵,她是庙街烟火气里长出的野蔷薇。她的生活是汗湿的演出服、是后台的廉价粉饼味、是姐姐的药罐、是深夜归家时疲惫的脚步、是面对酒杯时的豪气干云、是站在舞台灯光下瞬间爆发的生命力。她像一颗蒙尘的珍珠,在1981年夏初香港潮湿闷热的底层生活中,悄然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那个属于她的、被风吹响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