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3章 蜕化(中)(2/2)

按理说这件事是不会出意外的。只要他从世上消失,或者他们约定的最后期限过去,靳妤就会登录他的社交帐号,给李理发一条简单明了的消息,告诉她冯刍星被关在哪里。这样李理就能得到发信器的启动密码,而发信器本体被他留在冯刍星的地下室里,想必她也早就拿到手了。剩下的无非是她和冯刍星的沟通问题,他相信她会做好的。

这件事本身没有任何难度,他也不认为靳妤是那种会在关键时刻突然健忘,然后捅出天大篓子的人。所以按理来说,那个被他遗弃的故乡应该能够得到拯救,那个被他抛弃在月亮上的永光族也能平安归来……但毕竟世事难料,他只是想再得到一点准信。

他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从今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见到李理和莫莫罗。而假如让莫莫罗瞧见他如今的样子,那也实在是件残忍又丢人的事。那个傻蛋恐怕不会像李理一样斥责他的胡作非为,甚至可能还会觉得内疚,因为没能保护好他之类的。他一点也不想瞧见那种场面。他知道这完全是自己的错,而正因如此他更加不想再提起被他辜负的人,甚至都没让靳妤或李理给那灯泡眼捎上一句话。

不过,眼下他稍微有一点点后悔了。他不应该对一个照顾了他那么久的人如此冷酷,原因仅仅是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这确实挺幼稚和自私的,就好像他的面子有多金贵。如今要在这方面补救已经来不及了,不过至少,他回去以后还是应该打听打听他老家如今的情况。他可以直接去问山洞里的那个东西,反正他也有非常充分的理由要求对方提供答案:既然那座幽冥之城的存亡取决于它在尘世的原型是否安好,他当然得搞清楚他的老家眼下是否还存在。如果他千辛万苦地交齐了货,然后发现他曾经所属的那个族群早就彻底化为了宇宙尘埃,那座幽冥之城连带里头的居民也注定完蛋……他可忍不了被别人这样当消遣。

他继续躺在地上,满心只想放弃这场探索。他才刚刚从幽冥回来,但却饥渴得快要发疯了,甚至宁愿把盆地外头的毛毛虫放进嘴里生吞。他也忘记了自己的死亡计数,但肯定还没累积到三百,大约才二百次出头。现在就开始返程肯定不符合他的初始计划,但当下他的状态也实在糟糕,谁能料到太高频率的死亡也会产生如此多的副作用。

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收获,他如此安慰自己。虽然他对外部世界的探索之旅收获甚微,至少对自己的新能力和新弱点都了解得更多了。下一次出来前他肯定还是会设法带上点食物和水,而不是跟身无分文的街溜子一样双手插着兜就往外走。但要用什么容器装水呢?他暂时没想好。倒是可以带点盆地里的树叶,或者外头的那些毛虫。这些东西的味道虽然不见得多好,不过至少都挺有水分,也比泉水更容易携带。只要用他衣服上的布料做个简易背包就行了。

布料。他总算记起了这件事,立刻抬起胳膊看了看自己的外套。那条被撕掉的袖子不出意料地变回来了,他正要为自己的妙计巧思而得意一笑,却猛然发现自己手里是空的。那条被他撕下来的袖子反而不见了。

他坐直身体,首先在崖底张望寻觅,想看看它是不是被风吹到了附近。周围的岩石地很平坦,除了大片大片喷溅状的鲜红污渍(不必说它是怎么来的了),再没有别的多余东西了。这景象立刻令他感到不妥,但却不能立刻说出问题所在。总之那块实验用的布头并不在他视野所及的地方,于是他又怀疑是自己坠落前松开了手,把它遗落在了悬崖上方。

这不过就是块可以无限刷新的布头,就算丢了也不值得惋惜。但他心里萦绕着一个不安的念头,迫使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返回崖上去找到那块碎布。他站起来时没感到疼——当初坠落时他应该是脑袋先着地的,让一切都结束得很迅速,复活后就更不会记得了——但等到他向前迈步时却感到有点别扭了,就好像突然间忘了应该怎么走路。他迟疑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脚,它们当然还正常地长在他的躯干底下,这两条直挺挺的包着皮肉与血管的骨头架子……不知怎么,膝盖骨的位置让他有点看不顺眼,就像它原本应该更突出一点。他不确定地伸手摸了摸,试图比较它和记忆里的感觉是否一致。可记忆终究是不准确的,他从来没有如眼下这样对自己的躯体感到陌生。

他又往前挪了两步,感觉自己的胳膊有点晃荡,像两个多余的装饰品,不过也没影响到正常走路。现在没空继续钻研自己的体态问题了,他开始向崖壁上方攀爬。在影子的帮助下,这件事如今对他变得非常容易,就连他的身体平衡性也不可思议地进步了。当初周温行能利用影子站在一根高压电线管的横截面上,现在他觉得自己没准也做得到,只要再多加练习。

他保持着基本乐观的心态登上悬崖,但是在崖顶上也没有找到那块碎布。他返身回望崖底,在那些色泽形状犹如硬化肝脏般的古怪岩石间寻找任何多余的物件。崖底是个天然的避风区域,而他的复活至多也只花了半分钟,所以那截衣袖不可能被风吹得很远。但他还是没有找到它。他的心开始往下沉,觉得那个他不愿正视的假设越来越接近事实了。

可情况至此他还不肯放弃。他必须要再多试一次。于是他又扯下一条衣袖,把它撕成更细的长条,然后紧紧缠缚在崖边某块突起的岩石上。他在悬崖边站了足有两分钟,盯着布条在风中摇摆,确信它不可能在短期内被吹走。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仰头朝后方的虚空栽倒下去——通常来说五十米是足够高了,但他也不想由于一点操作失误而活受罪,因此让脑袋先着地真的非常重要。

他很快就在崖底重新醒来了。这次他顾不上钻研自己的膝盖或胳膊,而是迅速地向崖顶攀爬。他边爬边祈祷上一次丢失只是偶然,是风把碎布吹到了某个视野死角。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法再骗自己了:当他爬上崖顶时,那条束缚在岩石上的碎布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