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9章 荒烟(上)(2/2)

关于呼吸与大气的思考到此就中断了。最后的时间里他并不觉得痛苦,甚至有点奇特的欣快感,就像是人在微醺时的状态。紧接着黑暗里的无边噪声响起,将他从短暂的安宁中惊醒。他又从那片吵闹的幽冥中回来了。

他猛地从地面上坐起来,身体康健如常,仿佛只是从一场缺氧与窒息的噩梦中惊醒。他试着从自己的呼吸里分辨异样,但一切感觉都很正常,正常到他在丧失行动力前甚至不会想起自己还在呼吸。但这种平安无事不过是短时间内的幻觉,因为他的身体已恢复到了某个未受影响时的状态,又经得起新一轮的慢性死亡了。如今生命的倒计时正隐藏在他的血液与肺泡里,与他的心脏和脉搏同步跳动着。

罗彬瀚回头看了一眼来路,确认自己失去意识前刻下的标记没搞错。要是现在他立刻原路折返,中途不做任何拖延,那么很有希望能在下一次死亡前赶回到盆地中。那里的空气是安全的……不,无关空气的成分,那个地方本身就是特别的,他一穿越隘谷,外界给他带来的损伤便消失了。那里是一个真正的魔境仙乡,可以容许人忘却一切伤痛,就连腐败的尸体都能活蹦乱跳。

如果他想要的是安全,现在折返就是最好的选择。但这又有什么必要呢?其实他并没遭遇什么实质性的风险,只不过是略微吃了点苦头而已。就算他现在立刻跑回去,冲到山洞里把那东西痛骂一顿,事情也不会真正得到解决,完全是在白白地浪费时间与精力。他仍然需要了解这个奇怪的外部世界,并且毫无疑问地需要靠死亡来铺路。万幸的是如今肉体的临时死亡对他来说十分廉价。间隔数小时才发生一次的死亡简直不能算是一种成本,它甚至还顺便解决了他在物资短缺上的困难。

他只考虑了几秒钟,接着就决定继续往前走,以免浪费了他先前数小时的跋涉。这回他也不再闲逛,而是专心致志地往一个方向前进,同时每隔百步就留下记号来表明方向。他尽量把标记留在坚固的石面上,碰到全是软沙土的地方就只好把标记留得更大更深,以免太快被风沙侵蚀。只要不被人为地清理,他估计这些标记至少在半个月内都不会消失。

荒凉的红砂地继续往远处延伸,像是永远也不会到达尽头。尽管他已尽可能快速行进,遇到平坦坚固的地形就小跑通过,并且在脚力和耐性上绝对比普通人强得多,可是双脚的速度极限就在那里。他猜想自己可能走出了四五十公里,对于单纯的户外运动来说也算挺惊人了,可如果从一张他老家学校里常用的世界地图上看,他移动的直线距离恐怕都没有一根牙签粗。这种估算使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在大地上是多么渺小,要靠双脚来搞明白整个世界的面貌似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就像要让一只蚂蚁探索整个梨海市。他现在正是这样的一只蚂蚁,即便有阴影之力的庇护,那也不过是只特别特别耐活的蚂蚁。

这种计算比例的念头是折磨的,但同时也有安慰的成分。由于他清楚自己走出去的路程在星球或板块尺度上的渺小,知道自己看见的地方很可能不及世界的万分之一,这数个小时内的单调风景才不至令人绝望。他几乎是毫无收获的。没有在陆地上看到任何动物,甚至都没有昆虫;植被的类型也非常有限,绝大多数都是那种他曾经焚烧过的黑草,要么就是长得非常相似的其他近亲品种。

每当发现新的植物时,他会停下来稍作观察,甚至摘上一小段塞进口袋里,等着拿回去和丘地周围的对比。他对这种粗浅的研究不抱太大的希望,只不过是在苦闷的旅途里找点能做的事。这些草在外界较为稀疏,很少构成他旅途的障碍,但他还是越来越厌恶它们。它们全都长得很丑陋,没有可供欣赏的色泽与姿态,质地又非常干枯坚硬,而且还有易燃的潜在危害。他甚至试过咀嚼它最末端最细嫩的草尖。这根本做不到。他完全是在啃一条塑料编织绳。毫无疑问这种植物无法拿来给他这样的生物食用,就算拿滚水煮上几个小时也不见得有好转。

他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既然这些植物不是他能够食用的,那么到底什么样的物种能靠它维生呢?就连米菲都抱怨这种草的能量吸收效率很低,他很怀疑那些他认知里的食草动物,比如说牛羊,是否能在这种地方生存。而如果没有食草动物作为猎物,这里当然也不会有肉食性的生物,更不会有他经验认知里的“人”。

但他的经验是有限的,狭隘的,片面的。这既是事实也是他的自我安慰。生命会找到自己的出路的。就算他和他经验里的物种不能消化这种草,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总会有它们自己的办法,或者单纯只是他的运气不好,没有找到适宜生命居住的区域。他现在正不幸置身于这个世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或麦克默多干燥谷,距离真正的文明地带尚有千里之遥。这并没有多么难办,反正撒哈拉沙漠最远的直径距离也不超过五千公里。他可以忍受这样的旅途。假如他每隔四个小时就得被这里的空气毒死一次,那也不过就是上百次的窒息循环,一场大半个月时间的苦痛之旅。既然死亡不是结束,这点代价是完全能够接受的,至少应该去试一试。而且他还可以拿自己的死亡次数来估算大致时间,如果在三百次死亡后他仍然没有看见任何有价值的新事物……好吧,那时他就应该考虑返回盆地了。他可能必须要回去休整一下精神,检查检查米菲和菲娜的生活情况,然后冲进山洞里辱骂那个把他送到这地方来的东西。

他的第二次途中暴毙如期到来。没有任何特别的濒死体验,也没有让他在这段路途中发现任何新的生命。然而确实有一样新鲜事物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那就是天色在他临死前变黑了。在离开盆地大约八小时后,他迎来了这个陌生世界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