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回光·绝笔(1/2)

驿馆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厚重的帷幕笼罩,连空气都凝滞不动,只剩下令人心慌的安静,以及从那紧闭房门内隐隐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啜泣。

然而,与这馆内死寂形成尖锐对比的,是馆外隐约可闻的、越来越清晰的骚动。那不再是单纯的恐慌哭喊,而是掺杂了某种被煽动起来的、狂热的、令人不安的喧嚣。

“献祭!”

“救救我们!林大人——!”

“林大人是爱民如子的好官,能不能救救我们!”

那些声音断断续续,被风撕扯着送进来,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温若凝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跪坐在榻前,紧紧握着林星野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与外面那个正在疯狂的世界隔绝开来。张婙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去弹压、去解释,但恐惧和愚昧如同野火,一旦点燃,便难以扑灭。

药炉上的白气有气无力地蒸腾,散发出苦涩到令人作呕的气味。

温若凝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合眼了。

他跪坐在榻前,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玉雕,唯有那双紧紧握着林星野的手,还带着一丝活人的温热。

林星野躺在那儿,面容灰败,曾经清亮锐利的眼眸紧闭着,长睫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呼吸浅促得几乎察觉不到,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太医最后一次诊脉后,那声沉重的叹息和无奈的摇头,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

张婙来过,这个平日里泼天大胆的女人,此刻也只是红着眼圈,在门口沉默地站了许久,最终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扭头而去,继续去弹压城外因绝望而滋生的骚乱。

王彦卓也来过,送来最新的疫情统计,那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但她看着榻上了无生气的林星野,所有关于物资、人手的精准计算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是默默将文书放在一旁,深深一揖,悄然退下。

希望,像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

不知是生命最后不甘的燃烧,还是意志超越了肉体的极限,在连续昏迷近两日后,林星野的眼睫竟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妻主?”温若凝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林星野的眼皮艰难地抬起了一条缝隙,露出一线黯淡无光、却异常清醒的眸子。

那眼神里没有濒死的恐惧,没有对病痛的怨怼,甚至……没有对馆外那些声音的愤怒。

只有一片看透了人性幽暗与结局的、令人心碎的平静。

“若凝……”她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我在!我在这里!”温若凝连忙应道,狂喜只持续一瞬,就被她眼中那片过于沉寂的神情冻结成冰。

这种清醒,是告别。

她想对他笑一笑,可刚一牵动嘴角,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便猛地爆发出来。

温若凝慌忙将她半扶起来,轻柔却用力地拍抚她的背脊。

咳嗽好不容易平息,她瘫软在他怀里,气息愈发微弱。

她闭目喘息片刻,再睁开眼时,目光竟奇异地凝聚起来。

“若凝……取纸笔来。”

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温若凝浑身剧震,握着她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掌心。

巨大的恐慌和悲痛如同巨浪将他淹没。

他想摇头,想呐喊,想求她不要放弃,想告诉她只要她坚持就一定会有奇迹……

可所有的话语,在她那平静得近乎悲悯的目光注视下,都化作了喉间哽咽的硬块。

他看着她,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他终究,还是颤抖着,默默取来了纸笔。

墨块在砚台里缓慢地研磨,那沙沙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墨汁晕开,如同他心中漫无边际的绝望。

“我说,你写。”

林星野重新闭上眼,似乎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也像是在整理纷乱的思绪,与这个世界,与她牵挂的人们,做最后的告别。

第一封,致母亲。

“母亲大人,不孝女星野……”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艰难挤出。

“江南之事,孩儿……尽力了。天不佑我,恶疾缠身,恐难再承欢膝下,尽孝于前……母亲多年教诲,养育深恩,星野……愧悔无地。”

她停顿了一下,呼吸更加急促,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

“镇北王府威名,女儿……未能光耀门楣,反累母亲担忧,实乃不肖……身后之事,但凭母亲做主,唯望母亲……保重贵体,北境安危,系于母身……”

她的目光微微偏移,落在强忍悲声、笔尖颤抖的温若凝身上,声音陡然柔软下来,带着怜惜与歉疚:

“儿身旁侍夫温氏若凝,身世坎坷,性情纯善,儿……负他良多。若儿不幸,恳请母亲……看顾他一二,勿使他年少飘零,无枝可依……”

温若凝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宣纸上,晕开了墨迹。

他拼命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没有失声痛哭。

第二封,致挚友,沈宴河与付清宁:

“宴河、清宁:见字如面……”

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和与遗憾。

“江南一别,竟成永诀。忆往昔,纵马京郊,纵论天下,实乃人生快事。”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缓过气后,她的声音更加虚弱,却带着深深的不甘:

“惜……壮志未酬,江南水患初定,民生稍安,却又遭此大疫……心中憾甚……千头万绪,江州百姓何辜?烦请二位念在往日情分,多多费心,助她们……渡过此劫,则星野九泉之下,亦感念大德。”

温若凝的笔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为这肝胆相照的知己之情,也为她至死不忘黎民百姓的胸怀。

第三封,致太女,姜启华:

这封信,她沉默了最久。

窗棂透进的微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低沉而缓慢,试图维持臣子的恭谨,却终究无法完全掩饰那深藏心底的、复杂难言的情感。

“臣,林星野,谨拜言于太女殿下御前……”

开篇是标准的奏对格式,然而接下来的话语,却渐渐偏离了轨道。

“何其有幸,与您相伴,长时信重,委以江南重任……此恩此德,星野……星野……铭感五内。”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仿佛穿越了时光,看到了那个在宫中梧桐树下,会对她露出难得笑颜的孤寂储君。

“然臣才疏德薄,有负殿下信重。江南之事,波谲云诡,臣……虽竭尽全力,终是……难挽狂澜。”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力感,不仅仅是对疫情,或许,也是对她们之间那理不清、剪还乱的关系。

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咳嗽,她用手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

温若凝心如刀绞,却只能无助地看着。

她缓过气,眼神变得空茫,仿佛在对着虚空诉说:“今染恶疾,沉疴难起,恐难再……立于殿阶之下,为殿下分忧。此乃臣之命数,与人无尤……”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彻底的疲惫与释然:“昔年青梅之谊,那日西山之约……种种过往,是臣僭越,亦是臣……此生最珍贵之记忆。从今往后,殿下……珍重圣体,以社稷为重,不必……再以星野为念。”

最后一句,她发红的眼角流下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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