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静思·阴影(2/2)

那个少年,彼时还不是如今这副玉树临风的模样。

而是一个肆无忌惮的小胖子。

她的嘴上,时常沾着全家人争相喂食的残渣。

所有人都爱她。

毫不掩饰地爱。

不渴求任何回报地爱。

她可以因为练武摔得浑身是泥而哈哈大笑,可以不顾身份地跟普通士兵掰手腕,输了就龇牙咧嘴地耍赖,赢了就得意地扬起下巴。

她会在她被慕容清的人暗中“教导”规矩后,偷偷塞给她从街上买来的、不符合宫廷礼仪的糖人,眨着眼睛说:“太女姐姐,别总板着脸嘛,尝尝这个,可甜了!”

那是姜启华灰暗压抑的童年和少女时代里,唯一一抹不讲道理、炽热坦荡的亮色。

林星野身上那种她不被允许拥有的自由、坦率和生命力。

像一道强光,撕裂了她厚重的保护壳,直直照进了她冰封的心湖。

她是她的出口,是她……

可望而不可及的那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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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启华猛地从回忆中抽离,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遍那窒息的痛楚与绝望。

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背部似乎还能感受到那藤条留下的、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幻痛。

她看着屏风后的南意,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脆弱和渴望:

“有些人,生来就像光,可以不管不顾地燃烧。而有些人……从出生起,就注定要在规矩和期望的枷锁里。”

她的语气渐渐染上一丝偏执的温柔:“可是……光,为什么不能只照亮我一个人呢?为什么……不能只属于我呢?”

南意的心脏狂跳。

他虽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话语中蕴含的巨大痛苦,和一种令人不安的、强烈的占有欲。

他更加确定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扮演那缕光的影子。

一个温顺的、不会反抗的、完全属于殿下的“光”。

他必须更好地模仿。

他开始更加努力地调整自己。

他回忆着殿下偶尔提及的、关于那个“她”的只言片语——

“倔强”、“忠诚”、“耀眼”。

他努力在琴音中注入更多的力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模仿出来的坦荡。

他甚至在无人时,偷偷练习挺直脊背,模仿一种想象中的、无所畏惧的姿态。

他的温顺,他的善解人意,他盲眼带来的安全感,以及那越来越像的细微改变,都让姜启华在他面前愈发放松,卸下心防。

这个静思堂,这个琴师,成了她逃离慕容清阴影、寄托对林星野疯狂执念的,唯一秘而不宣的巢穴。

而与这巢穴中扭曲的温暖形成残酷对比的,是朝堂之上,林星野与姜启华之间愈发冰冷的现实。

一次关于整顿京畿卫戍的朝议上,林星野依据掌握的实证,指出原有体系中存在的漏洞,特别是某些勋贵子妹尸位素餐的问题。

并提出了一套更为严苛、触及既得利益者的改革方案。

她言辞铿锵,目光澄澈,那份为了公正与效率而毫不妥协的劲头,像极了当年那个较真的小女孩。

然而,此刻坐在储君之位上的姜启华,看到的却不是那份她曾经向往的坦荡,而是不顾大局的挑衅。

是……脱离掌控的征兆。

尤其是在她刚刚在南意那里获得片刻虚幻的安宁之后,林星野这真实的、带着锋芒的“光”,显得格外刺眼。

“林卿所言,未免操之过急。”

姜启华的声音冷硬,带着储君的威压。

“京畿卫戍,关系重大,牵涉众多,当以稳定为上。改革之事,需从长计议,暂且搁置。”

林星野愕然抬头,望向御座之上那双深邃却冰冷的凤眸。

她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决断,也看到了一丝她无法理解的、近乎迁怒的冷漠。

她心头一涩,所有据理力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终,她只是缓缓垂下眼帘,将所有情绪掩藏,低声道:“……臣,遵旨。”

退朝后,林星野默立良久,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

她转身,将全部的精力与热情都投入到了鸾台的事务中。

她与苏阳焰、周勐、赵青,还有付清宁等人日夜不休,凭借缜密的侦查,破获了盘踞京城多年、与朝中官员有所勾结的一伙私盐案,人赃并获,雷厉风行。

此案震动朝野,鸾台指挥使林星野刚正不阿、能力超群的名声愈发响亮。

捷报传回东宫,姜启华在听到内侍禀报时,指尖微微一顿。

她应该高兴的,她的星野如此出色。

可心底那无法掌控的焦灼感,那害怕这光芒照亮太多人、最终会远离自己的恐惧,却如同毒藤般疯狂蔓延。

她需要那个绝对安全、绝对顺从的影子,来平衡这令人不安的、真实的耀眼。

是夜,静思堂内。

姜启华带着白日积攒的复杂心绪而来,对着屏风后的南意,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语气中充满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与脆弱。

最终,疲惫与放松让她沉沉睡去。

南意静静聆听着她均匀的呼吸。

他犹豫了许久,才极轻地站起身,摸索到屏风边缘。

他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只是那样无声地“望”着熟睡之人的方向。

空气中,弥漫着殿下身上清冷的龙涎香,还有一丝……

淡淡的、属于药膏的气息?

他不敢深想。

他抬起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一直覆在眼上的白色丝带。

这方绸缎,隔绝了光明,也让他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影子。

他张了张嘴,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生涩而认真地练习着那个他在殿下梦呓中反复听到的名字:

“星……?”

声音湮灭在寂静中,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茫然。

过了几日,姜启华再来时,看着屏风后安静的身影,忽然开口道:“南意之名,虽雅,却总觉隔了一层。”

她沉吟着,似是想起了那句刻在她心底、代表着某种隐秘渴望的诗句。

低声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屏风,落在那条白丝带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寄托。

“以后,私下里,便唤你‘西儿’吧。”

“西儿……”

他轻轻重复着这个被赋予新意义的名字,低下头,恭顺应道:

“是,殿下。”

他明白,无论是“南意”还是“西儿”,都从来不属于他。

他只是一个载体。

承载着殿下对那缕光的,所有求而不得的执念与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