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底线与公平(2/2)

“我的太孙殿下,” 王卓瞥了他一眼,有些好笑,“不至于吧?真被你大舅吓破了胆,躲到我这阅卷重地避难来了?”

朱高炽叹了口气,声音有气无力:“何止是大舅……姑父,你是不知道,我娘……我娘她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他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就因为我帮小姨瞒着她办了准考证,昨日小姨进了考场,消息传到东宫,我娘当场就砸了一个官窑花瓶!指着我鼻子骂,说我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指王卓)祸害自家小姨,败坏门风……把我赶了出来,扬言我要是敢回去,就……就扒了我的皮!”

他越说越委屈:“我哪想到我娘反应会这么大?她可是太子妃,平日里最是明理贤德,怎么在这事上,观念竟也如此……如此守旧!她自己身为女子,难道就不明白女子求学之难、心中所望吗?竟也不敢为女子说句话……”

王卓停下脚步,看向窗外渐黄的树叶,淡然一笑:“殿下,这并不奇怪。很多时候,封建礼教最坚定的维护者,恰恰是那些被这套礼教伤害最深、束缚最久的人,尤其是上一代的女性。 她们自己的一生已然被塑造定型,所有的价值、安全感乃至存在意义,都深深绑定在这套秩序里。打破它,对她们而言,并非解放,而是可怕的失序和未知,意味着她们过去所忍受的一切痛苦可能失去‘意义’。你让她们如何不惶恐,不反对?”

他转过头,看着若有所思的朱高炽:“你猜,在东大那边,即便法律早已规定男女平等,但在许多家庭里,最重男轻女的是谁?往往不是丈夫,不是公公,而是婆婆。因为她们自己,就是那样熬过来的。这或许可悲,但却是人性。”

朱高炽怔了半晌,咀嚼着这番话,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这时,他的目光落到旁边书案上,那里放着一份市面上流传的“真题”册子。他拿起来翻了翻,忽然问道:“姑父,这市面上流传的考题……是你安排人放出去的吧?”

王卓没有否认,点了点头:“是。”

“为何?” 朱高炽不解,“考题泄露,岂不有损考试严肃?”

“这不是泄露,是主动公开一部分,或者说,是引导。” 王卓语气平静,“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京师大学堂要考什么,怎么考。免得他们总用考科举的心思来揣度,觉得深不可测,或以为只是换汤不换药。”

朱高炽眨眨眼,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点促狭:“姑父啊姑父,你这是……自己当年经历过‘题海战术’,深知其苦,如今掌了权,成了出题人,就也要撕破别人的伞,让后来人也尝尝这滋味?好狠的心呐!下一步是不是该出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了?”

王卓闻言,却是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异常认真。他看向朱高炽,一字一句地说道:

“殿下,你错了。我从不认为,在现阶段的大明,应该推崇什么所谓的‘素质教育’。”

“所谓‘素质教育’,琴棋书画,马球蹴鞠,见识谈吐,哪一样不需要巨量的金钱、时间与资源的堆砌? 这就像是‘穷文富武’的道理。普通百姓,农家子弟,匠户后人,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埋头读书,就是通过相对公平的考试,去记住公式,去练习算题,去掌握那些能够改变他们命运、也能为国家所用的实用知识。他们没条件去‘素质’,他们只能拼命去做‘题’,做一个小镇做题家。”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阅卷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有力:

“我这么做,不是要撕伞,恰恰相反,我是想尽力为这些最广大的、除了读书几无出路的寒门子弟,撑一把稍微公平点的伞。我把题目类型公开,把考察范围示意,至少让他们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努力,避免被信息壁垒完全隔绝在门外。或许这方式笨拙,这路径单一,但这可能是眼下,对他们而言最现实、最可能抓住的机会。”

“教育公平,是一个社会最起码的底线,也是最后的良心。 如果连读书考试这条路,都要被家世、被信息、被风花雪月式的‘素质’所垄断,那底层百姓,就真的看不到任何未来了。京师大学堂可以考经义,但更要考能实干兴邦的学问;可以讲出身清白,但绝不能容忍舞弊和犯罪;可以最终录取女子,哪怕只有一个,也要留下那扇门缝。”

王卓的目光扫过满屋埋头阅卷的官员,也仿佛穿透墙壁,望向这座古老帝国无数个渴望改变的角落。

“我不是在撕伞,殿下。我是在告诉所有人,尤其是那些除了拼命做题别无选择的年轻人——看,路在这里。虽然窄,虽然挤,虽然要流汗,但它是通的,它认你的努力。”

朱高炽沉默了,他捏着那份薄薄的真题册子,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些冰冷题目背后所承载的重量。那不仅仅是知识的测验,更是一场关于机会、关于公平、关于这个帝国未来根基的无声角逐。

窗外的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阅卷室内,沙沙声依旧。而某种更加坚实、或许并不浪漫,却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这沙沙声中,被一笔一画地勾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