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 墨尘的余音(阿七自述)(2/2)
而方墨的创作,曾经是赋予性的,是观察、理解、然后升华再现万物之美。
二者本质皆是“创造”,却走向了两个极端。
如果……将这缕无序、狂暴、却无比强烈的“创造欲”,加以引导、净化、赋予“形”与“意”的框架……
“方先生,”我缓缓开口,“典当之事,暂且不急。我有一物,或可一试,为你‘续’上这笔锋。然,此物凶险异常,过程痛苦万分,成则枯木逢春,败则神魂俱灭。你可敢一试?”
方墨猛地抬头,死寂的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光时的疯狂与决绝:“有何不敢?老朽已是行尸走肉,若能再提画笔,纵死何妨?!”
我取出白玉匣,在玄夜不赞同的凝重目光和沈晦闻讯赶来、隐含担忧的注视下,打开了封印。
那缕暗色流光瞬间窜出,如同活物般扑向方墨!
我早有准备,心念一动,心渊鉴的光芒笼罩而下,并非毁灭,而是如同最精细的镊子与滤网,开始强行剥离、冲刷那流光中属于墨尘的混乱意志与暴虐气息,只留下最核心的那一点“创造”的本源冲动,并将其约束、塑形。
这个过程,如同在油锅里取栗,在风暴中抽丝。
方墨发出痛苦的嘶吼,浑身痉挛,七窍甚至渗出血丝。
那被剥离的混乱意志疯狂反扑,试图侵蚀他的神智。沈晦与玄夜立刻出手,一者以清心咒稳固其神魂,一者以煞气逼退外邪。
而我,则引导着那缕被初步净化的、纯粹而强大的“创造欲”,缓缓注入方墨手中的断笔,更准确地说,是注入他与笔、与画道相连的那条已近干涸的“灵韵”之脉。
“想着你最想画的东西!”我低喝道。
方墨面目狰狞,汗如雨下,却死死瞪着前方空白的墙壁,用尽毕生力气嘶喊:“山!水!云!烟!生生不息!”
“创造欲”顺着灵脉,轰然冲入他的四肢百骸,冲入他的双眼,冲入他持笔的手!那不是温柔的滋润,而是狂暴的灌溉,是雷霆般的灌注!
“啊——!”方墨狂吼一声,双目骤然爆发出惊人的神采,那不是他原有的浑浊,而是一种混合了痛苦、疯狂、以及无边创造热情的璀璨光芒!
他猛地抓起旁边案上沈晦平日练字的一砚残墨,也不调匀,直接用手蘸了,狠狠抹在墙壁之上!
墨迹泼洒,毫无章法,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原始的生命力!
那不是画,是喷发,是咆哮!
是压抑了三年、濒临死亡的创作灵魂,被一股蛮横霸道的外力,硬生生重新点燃、炸裂开来的景象!
浓墨化作险峻奇峰,淡墨洇染成浩渺烟云,飞白处似有流泉奔涌,枯笔扫过如古木虬枝!
没有细致的勾勒,没有传统的皴法,只有最直接、最强烈的情感与意象的宣泄!
墙壁之上,一幅气吞山河、意境狂放不羁的《万里江山烟云图》,竟在短短数十息内,磅礴而成!
最后一抹墨迹甩上,方墨力竭,瘫软在地,大口喘息,手中断笔却握得死紧。
他抬头看着墙上那幅绝不可能出自他手的、充满了野性生命力与磅礴创造力的画作,先是茫然,随即,泪水汹涌而出。
那不是绝望的泪,是重获新生的狂喜,是目睹神迹般的震撼!
“我……我看见了……我画出来了……”他喃喃道,颤抖着手想去触摸那未干的墨迹。
墙壁上的画,墨色淋漓,气势恢宏,更奇异的是,画中云烟似乎真的在缓缓流动,山峦带着亘古的厚重感。
这已非俗世画作,而是一幅蕴含了被驯服的“创造本源”之力的灵画!
玉匣中,那缕暗色流光已彻底消失,或者说,它已转化为了这幅画中奔腾的意蕴与方墨眼中重燃的火焰。
沈晦与玄夜收回力量,看着墙上那幅画,又看看虚脱却焕发神采的方墨,眼中皆露出震撼与沉思。
他们明白了我的用意。
我扶起方墨,将一枚温养神魂的丹药递给他。
“方先生,笔锋已续。然此力霸道,非常人可久持。今后作画,需以你本心驾驭,以你胸中沟壑为范,切莫被其反客为主。此画留于你处,可时时观摩,稳固心神。”
方墨老泪纵横,挣扎着要跪拜,被我拦住。
他紧紧握着那支断笔,又看看墙上的画,泣不成声,只是反复道:“多谢掌柜再造之恩……老朽……老朽知矣!知矣!”
他最终没有典当任何东西,带着那支仿佛重获新生的断笔和满心的激动,踉跄却又坚定地离开了。
墙上的画,我让他带走了。那画已成为他灵韵的一部分,也是约束与引导那缕外来“创造欲”的锚点。
后院重归安静,只留满墙淋漓的墨迹,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合了痛苦、狂喜与新生的复杂气息。
玄夜沉默良久,道:“掌柜,此物……竟还能如此用?”
沈晦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墨迹,轻声道:“化至毒为良药,点死灰复光明。掌柜此举,匪夷所思。”
我走到墙边,看着那气势磅礴的墨迹,缓缓道:“墨尘之道,是掠夺与重塑,以万物为材,成就一己之私欲,故入魔道。而方墨之道,是感知与呈现,以己心映照天地,成就万物之美。二者虽皆源于‘创造’,境界却有云泥之别。”
“我抽其本源之力,去其混乱之志,以此蛮横之力,强行冲开方墨已近封闭的灵窍,点燃其将熄的心火。
如同以雷霆劈开冻土,虽霸道,却可让种子破土。此后是茁壮成长,还是被雷火反噬,便看方墨自己的修为了。
这缕‘余音’,也算物尽其用,找到了一个……或许更合适的归宿。”
我转身,看向檐下的执念驿灯,灯火平静如常。
“毁灭固然干净,但有时,转化与引导,或许是更好的‘处理’方式。尤其是对‘创造’这种力量本身。”
账册无声翻开,新的一页上,墨迹缓缓浮现,不再是单纯的记录,而像是一幅写意的墨痕:
“录,墨尘‘创造’残念,凶戾暴虐。引其力,点化灵匠方墨,续其道途。毒可入药,死灰复燃;道无正邪,力分善恶。以魔焰,点天灯;执一念,渡众生。”
这一次,我没有“处理”掉墨尘的遗产,而是“利用”了它。
或许,这才是我与那位疯狂生父之间,最彻底的了断——并非简单的抹杀其存在,而是将其最核心的力量,导向了与他截然相反的道路。
这缕危险的“余音”,最终成为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笔下,万里江山的磅礴气象。
执念驿灯的光芒,静静照耀着墙上的残墨,也照进我的心底。
前路依旧漫漫,但有些枷锁,似乎在这一刻,松动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