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生日(2/2)
在桌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坐下时,金属椅腿与冰冷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刮擦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突兀。他望着搪瓷缸里升腾起的热气,白得纯粹,几缕蒸汽袅娜地盘旋上升,在头顶昏黄的灯光下氤氲成一片朦胧的光雾。他拿起筷子,从旁边的咸菜碟里夹起一筷子腌萝卜条——那是自家腌的,粗粝得很——萝卜条上还挂着晶莹的咸菜汁水珠。送入口中,用力一嚼,咸、酸、脆混合着特有的发酵气息瞬间在味蕾上炸开,粗暴地驱赶着冬夜的寒意和麻木。
他舀起一勺滚烫的粥,凑到嘴边吹了又吹,才缓缓送入口中。那粘稠滚烫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一股带着米香和红枣甜的暖流汹涌而下,熨帖着冻僵的肠胃,暖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然而那热度也仿佛同时烫到了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向眼眶。夜班累积的沉重疲惫此刻如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袭来,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块,每一次眨动都异常艰难。可此刻,他竟奇异般地舍不得就此睡去。这小小搪瓷缸里升腾的热气,这粗糙咸菜的味道,妻子守在床边疲惫而专注的眼神——构成了风暴中心一个短暂却无比坚实的庇护所。只想再贪恋一会儿,哪怕只多一秒,这份沉甸甸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每一勺热粥咽下,仿佛就用这份温热冲散了身体里淤积的一分寒气与疲惫。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仓库那冰冷的十二小时:传送带永不停歇、发出沉闷噪音的滚动,大大小小的包裹如同连绵不绝的丘陵,在惨白的灯光下堆叠压榨着空间。他像一架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不停地弯腰(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后腰那道陈旧伤疤,传来尖锐的刺痛)、分拣、扛起、运送……贴在后腰上的廉价膏药,早已被汗水反复浸润,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药味,却也只能提供聊胜于无的微弱支撑。
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吞咽声。咸菜在齿间咯吱作响,那过分粗糙、甚至有些硌牙的口感,此刻却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真实感。这是周秀兰亲手腌的。为了省下那几块钱,她总是在菜市场快收摊的暮色里,去挑拣那些论堆卖的、样子歪歪扭扭、最便宜的萝卜……妻子的操劳,儿子书包上那道碍眼的磨损线,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学费单……这些念头像无形的鞭子,驱使他埋下头,又狠狠地、大口地喝了几口粥。仿佛这朴素的米粮,真能转化成支撑他继续扛起生活的力气。
搪瓷缸渐渐见了底,边缘残留着最后一点粘稠的白色痕迹。李建国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迟缓,如同生锈的齿轮。浓重的困意像一张巨大的、湿透的棉被将他兜头罩住。他的头不受控制地往下垂,低一点,再低一点,下巴几次都险险地磕碰到冰凉的桌面。周秀兰看在眼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心疼像细密的针扎在心头。她走过来,动作极其轻柔地接过他手中还带着余温的碗筷,声音像哄孩子般低沉柔和:“好了,吃完了……快去睡吧,啊?”
李建国撑着油腻的桌面,身体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双腿因久坐和疲惫而麻木发胀,像两根灌满了冰冷铅水的柱子。他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挪地走向狭小的卧室。身后,厨房里传来轻柔而琐碎的声响:水流冲刷搪瓷缸的声音,碗筷轻轻放入水槽的磕碰声,抹布擦拭桌面的窸窣声……这些声音在寂静的凌晨听来如此清晰,构成了独属于这个家的、最平凡也最动人的安眠曲。他倒在冰冷的床铺上,几乎是瞬间就坠入了沉沉的黑暗。在梦的混沌深处,他恍惚间依旧紧紧抱着那只旧搪瓷缸,缸壁温热熨帖着掌心,他贪婪地啜饮着缸里永不枯竭的、温热的白粥……那是他疲惫灵魂最后的锚地与慰藉。
上个月,为了凑齐母亲那笔救命的手术费,李建国瞒着妻子和儿子,咬着牙向城西那片灰色地带借了四万块高利贷。如今还款的死线步步紧逼,可兜里那几个钢镚,连滚雪球般疯涨的利息零头都够不上。那笔债,像条冰冷的毒蛇,日夜盘踞在他心头,越缠越紧。
凌晨五点,仓库沉重的铁门在生锈的滑轮上发出“吱嘎——咔啦——”刺耳欲聋的撕裂声,划破了黎明前最深的寂静。李建国裹紧那件单薄的外套,寒意像针一样扎进骨头缝里。路灯在弥漫的薄雾中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模糊不清,如同他此刻绝望的心境。他使劲搓着那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布满老茧的手,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往公交站挪动。鞋底碾过满地枯叶,“咔嚓”、“咔嚓”的脆响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沉重的心跳上。
“嘿,哥们儿,是李建国吧?” 一个刻意压低、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声音,突兀地从路灯照不到的阴影角落里飘了出来。
李建国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三个穿着笔挺西装、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幽灵般从墙角转了出来。油亮的皮鞋踏在湿冷的青石板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叩、叩”声,一声声,敲在李建国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为首的是个板寸头,嘴里斜叼着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不定,那跳跃的光正好映亮他脖颈处一片若隐若现的青色纹身——正是上个月在那份散发着劣质烟草味的借条上,按着他手指画押的那个“小弟”。此刻,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李建国双腿一软,全靠背后冰凉的仓库铁门框支撑才勉强没瘫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内衣,湿冷地黏在背上,与冰冷的铁皮紧紧相贴。他看着那三个高利贷的打手,一言不发地钻进了路边那辆悄无声息滑过来的黑色轿车。引擎低吼一声,轿车吐着尾气扬长而去,只留下刺鼻的汽油味和他自己失魂落魄、不断重复的低喃在寒冷的空气里回荡:“……会还的……一定还……一定……” 路灯的光芒在越来越浓的晨雾里晕开朦胧的光晕,光圈模糊、摇晃,像极了他此刻混沌不清、濒临昏迷的思绪——一片绝望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