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暗流(1/2)
寅时三刻,万籁俱寂。白水城沉浸在天亮前最深沉的黑甜乡中,唯有报晓的更梆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孤独地回荡,余音袅袅,更添几分寒意。然而,城西武馆校场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数十支松脂火把插在四周墙壁的铁环上,燃烧时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偌大的场地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凝结在空气中的、近乎实质的肃杀与凝重。
十名精挑细选出的武馆弟子,已列队完毕。人人身着统一的深褐色劲装,外罩轻便的熟牛皮软甲,腰挎制式腰刀,背负硬木强弓与装满箭矢的箭壶。他们面容肃穆,眼神锐利,紧抿的嘴唇透出紧张,年轻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线条绷得紧紧的,如同即将离弦的箭。队伍前方,韩刚馆主披着一件厚重的青灰色大氅,花白的须眉在清晨凛冽的空气中凝上了一层细密的霜花,他双手背在身后,踱着步子,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弟子,检查着他们的装备与精神状态,不时低沉地叮嘱一两句关乎行军队列、夜间警戒的要领。
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队列最前方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上——潘二郎。他今日褪去了平日执教时穿的常服,换上了一套更为利落的深灰色紧身猎装,牛皮护腕束紧,一双半旧的鹿皮靴牢牢踏在地上。一件鞣制得恰到好处、关键部位镶嵌着薄铁片的皮甲罩在外身,护心镜被打磨得锃亮,在火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他那柄刃口带着细微缺刻、显然饱饮过兽血的猎刀,稳稳悬在腰侧,而那张跟随他多年、弓身被手掌磨得温润发亮的硬弓,则挎在背后,箭壶中二十支白羽箭簇排列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他面容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扫视队伍时,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让每一个与他对视的弟子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收敛了所有杂念。
韩刚踱到潘二郎身边,挥手示意周围的亲随退开几步,营造出一个私密的空间。他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沉重:“二郎,该交代的路线、关卡、与青龙府接头的暗号信号,都记牢了,刻在脑子里,万不能出半点差错。”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北方漆黑的天际,仿佛能看见那崇山峻岭间的险恶,“此行……不同以往。‘黑风峡’瘴气弥漫,盗匪据险而守,凶悍异常;‘一线天’峭壁千仞,乃设伏绝地;便是那‘落鹰涧’,名虽为涧,实则绝壁深谷,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更需提防的,是人心!青龙府的人……也未必全然可信。城主此番用意……唉,深不可测。你……”他重重拍了拍潘二郎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潘二郎感到骨骼微震,“务必将这支队伍,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切莫……切莫因小失大,更不可……意气用事!”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眼中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担忧与无奈。
潘二郎深吸一口口凛冽得如同刀割般的寒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复杂情绪——对妻儿刻骨的牵挂、对前路未卜的忧虑、对燕枭雄深沉用意的警惕,以及肩上这副沉甸甸的担子所带来的巨大压力。他抱拳,躬身,声音沉稳有力,不见波澜:“馆主教诲,二郎字字铭记,不敢或忘。定当谨小慎微,以保全队伍为第一要务,不负馆主重托,不负……弟兄们的身家性命。”他的目光坚定,与韩刚对视,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表面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燕枭雄的“赏识”是裹着蜜糖的毒药,那件神秘的“贺礼”更是烫手的山芋,此行无异于刀尖跳舞。但他已无退路,身后即是需要他守护的软肋与港湾。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高高的院墙,投向那条被黑暗吞噬的、通往河畔小院的僻静巷弄。梅梅没有来。这是他们昨夜红烛下,含泪相互承诺的结果。她怀着他们的骨肉,情绪不宜大起大落,他更怕见到她泪眼婆娑、强忍悲声的模样,那会像最锋利的刀刃,切割他必须前行的意志。然而,这份刻意的缺席,此刻却化作了最沉重的牵挂,像无数根无形的丝线,从心脏最柔软处伸出,牢牢系在远方那盏为他而留的、温暖却孤寂的灯火上。
“时辰到!出发!”潘二郎猛地抬起手臂,用力挥下,斩断了所有纷乱的思绪,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在寂静的黎明校场中清晰地传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沉闷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如同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露出外面灰蒙蒙的、被浓雾笼罩的天地。马蹄踏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哒哒”声,镖车巨大的木轮碾过,留下深深的辙痕,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在这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队伍如同一条沉默而警惕的巨蟒,缓缓游出城池的庇护。潘二郎端坐马上,脊背挺得笔直如枪,目光平视前方。在踏出城门拱洞的那一刹那,他最后一次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他蓦然回首,晨曦微露,给城头高耸的雉堞和了望塔镶上了一条黯淡冰冷的金边,整座生他养他的城池,依旧沉睡在薄雾与静谧之中。他的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越过鳞次栉比的屋宇,精准地落在那河畔小院,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击,无声的誓言在心底轰鸣:“梅梅,等我,一定!”随即,他毅然转头,脸上所有柔情瞬间敛去,只剩下猎豹般的警惕与坚毅,目光锐利地投向北方那云雾缭绕、山峦如黛、充满未知与险恶的旅途,一夹马腹,催动战马,汇入前行队伍。身影决绝,迅速被渐浓的晨霭吞没,再无反顾。
就在队伍消失在官道远方拐角,最后的蹄声也被风声吹散之际,城门内侧,一处堆放废弃防城器械的阴暗角落里,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周梅梅身上紧紧裹着潘二郎平日穿的一件旧披风,宽大的披风更衬得她身形娇小脆弱。她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眼眶红肿如桃,显然彻夜未眠,且不知已默默流了多少眼泪。她痴痴地、一瞬不瞬地望着丈夫身影消失的方向,双手紧紧绞着披风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仿佛只要这样望着,就能将远去的人唤回。直到那官道的尽头只剩下空茫的雾气,再也捕捉不到任何熟悉的痕迹,她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冰冷粗糙、布满苔藓的城墙砖上,单薄的身子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泪水再次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打湿了披风的前襟。她下意识地抬起颤抖的手,轻轻覆在尚平坦的小腹上,那里孕育着他们爱情的结晶,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和支撑。无尽的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紧紧包裹。
“姐……”一声带着浓重鼻音、充满心疼的轻唤在她身后响起。周小娟不知何时也寻了过来,她快步上前,扶住姐姐摇摇欲坠的身子,触手一片冰凉,让她心惊。看着姐姐这般肝肠寸断、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周小娟的心像被无数细针密密扎刺,又酸又痛。她紧紧握住姐姐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温暖,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会没事的,姐,二郎哥他本事那么大,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她只能重复着苍白无力的话语,眼圈也跟着红了。
梅梅只是摇头,泪水流得更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那种将全部希望寄托于远方、自身却无能为力的巨大恐惧和失落,几乎要将她吞噬。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一条崎岖的山道上,一骑快马正披星戴月,向南疾驰。马上骑士一身风尘,眼神阴鸷,嘴角紧抿,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戾气,正是被燕枭雄一纸手谕从北境巡边任上紧急召回的白水城少主——燕十三。他刚刚经历了一段枯燥乏味、条件艰苦的边境巡查,满腹牢骚,正想着回城如何寻些乐子,却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打乱计划,心中十分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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