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它叫朔方(1/2)

雪落得极慢,像有人在空中用筛子轻轻筛着细盐,一粒一粒,落在城砖的影子上,也落在沈枫与白羽沫的眉间。那影子不是夜影,而是皮影——一整面城墙的影子被灯火映在雪上,砖缝、箭垛、风铃,乃至砖上未刻完的名字,皆纤毫毕现,却无半分重量,仿佛只要有人伸手去拂,整座城便会碎成雪沫。白羽沫把焦桐琴横在膝上,指尖却不拨弦,只是让雪落在琴腹,一粒一粒,像落在空的鼓腔里,发出极轻的“嗒嗒”声,仿佛有人隔着岁月叩门。

远处传来更鼓,第七十三声之后并不停止,而是从七十四开始慢慢倒数,每一声都拖得极长,像一根丝线穿过针眼,把今夜与百年前的今夜缝在一起。鼓声里,雪地上浮起一座小剧场,不过丈许见方,台口悬着褪色的绣帘,帘上绣着“肃慎班”三字,金线早已剥落,却仍有微光在笔画间游走,像不肯熄的磷火。绣帘无风自起,露出后台一架极老的皮影箱,箱盖半开,里头黑魆魆的,不知藏着多少未卸妆的魂。

沈枫腕上的红线不知何时松了,线头垂在雪里,竟自行游走,像一条冻僵的小蛇,慢慢爬上小剧场的台柱,缠住一只竹制灯台。灯台无火,却在红线缠上的瞬间亮了起来,光色极冷,照出台前摆着的几张竹椅,椅上并排坐着三个皮影人,一男一女一童,皆无五官,脸上留白处被针尖戳出密密麻麻的小孔,仿佛无数未说出口的言语。红线在灯台绕了三匝,便不动了,灯焰却开始跳动,投下三团影子,影子渐渐拉长,穿过雪幕,竟与沈枫、白羽沫的影子相接,于是,两个活人便与三个无脸的影并肩而坐,一同望向空荡荡的戏台。

台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像有人把痰压在喉咙里十年才吐出来。接着,一只枯手从皮影箱里探出,手里捏着一张素绢,绢上画着半座朔方城,城楼未起,护城河未凿,只在留白处用朱砂点了无数红点,远看像满城灯火,近看却是斑斑血迹。枯手把素绢铺在台面,用四枚铜钱压住四角,那铜钱极旧,边缘被磨得锋利,正面铸着“永宁”,背面却刻着“朔方”,钱孔里各塞着一截灯芯,灯芯未燃,却渗着桐油,油滴在素绢上,慢慢晕开,把朱砂红点连成一片,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红梅。

“今日唱的,是《归城》。”台后的人终于开口,声音却并非人声,而是焦桐琴的弦被雪粒击出的颤音,“无鼓,无锣,无笛,无板,唯有雪声与影色。”话音未落,台上便浮起一层薄雾,雾里走出一个皮影,身披甲胄,却无头,脖颈处留着整齐的切口,像被快刀一瞬削去。无头将军手里捧着一方城砖,砖面空白,却在雾中显出无数细小的裂纹,裂纹里渗出极淡的血色,像未写完的家谱。将军把城砖放在素绢中央,砖与朱砂红点一触,便发出极轻的“嗤”声,仿佛雪落在烧红的铁上。

白羽沫的指尖忽然一烫,低头看,焦桐琴的弦上凝出一粒血珠,血珠顺着弦滑到琴腹,竟在木腔里积成小小一汪,汪里浮着片皮影,是个老妪,怀里抱着盏灯,灯罩裂了,灯芯未燃,却滴着泪。老妪的皮影缓缓抬头,嘴唇翕动,无声地说:“灯在,城便在;灯灭,城便亡。”声音虽无,却像有针尖刺进白羽沫的耳膜,他忽然想起父亲那方未刻完的城砖,砖面最后一道裂纹里,藏着的正是这句话。

沈枫的影子忽然前倾,像被无形的手按下脖颈。他看见素绢上的红点开始移动,一粒一粒,慢慢聚成一条极细的路,从空白城楼蜿蜒至戏台边缘,路尽头站着个皮影童子,扎总角,手举糖葫芦,糖衣在雾里泛着琥珀光。童子脚下踩着一张未糊纸的风筝骨架,竹篾削得极细,却未完工,翅骨上缠着发丝,发丝里夹着极小的皮影,是无数个无脸的小人,皆是孩童模样,或蹲或立,或跳或跑,却无一人有眼。童子把糖葫芦插在风筝骨架中央,竹签瞬间生根,长出株半枯的海棠,海棠枝上悬着一盏无火的灯,灯罩上写着“平安”二字,墨迹却未干,顺着灯罩蜿蜒而下,像两行泪。

“这是‘留春箱’里逃出的第一只影。”台后的声音又起,仍是弦音,“它本不该在此,却偏要在此。”声音未落,童子忽然转身,面朝沈枫,无脸的空白处竟浮出一枚铜钱,正是那枚“归朔”钱,钱孔里燃着极细的火焰,火焰投下的影子却是个妇人,怀里抱着婴儿,婴儿的脸被铜钱的光映得惨白,像未上色的皮影。妇人抬手,指尖在婴儿脸上轻轻描画,描出五官,描出泪痣,描出与沈枫一般无二的轮廓,却在最后一笔时停住,火焰忽地熄灭,铜钱落地,婴儿的脸重新化为空白,像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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