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非常累人的迎新酒(1/2)
夜色像块厚重的墨色绸缎,一点点铺满天空,老宅里的热闹却丝毫未减,反而随着夜色渐深愈发浓烈。姑姑、姑父们今晚都决意留下,陪着老爷子在乡下守岁——堂屋的八仙桌旁围满了人,厢房的床铺挤得满满当当,连走廊里临时搭起的木板床都铺好了被褥,裹着崭新的花被单,像一排整齐的小元宝。孩子们穿着新棉袄,兴奋地在屋里窜来窜去,清脆的笑声撞在雕着花纹的木梁上,又弹回来,在空气里荡出一层层欢快的涟漪。直到被奶奶或姑姑故作严厉地呵斥:“别疯跑了!小心撞着人,快钻进被窝暖着去!”才嘟着嘴,一步三回头地蹭到床边,不情愿地钻进暖和的被窝,眼睛却还亮闪闪地盯着大人说话的方向。
而对大人们来说,夜晚的重头戏才刚刚拉开序幕——陪老爷子喝上几杯。
八仙桌上,几只粗陶土罐并排摆着,罐口用红布扎着,掀开布角,一股醇厚的酒香就飘了出来。里面盛的是吉安乡下家家户户都会酿的糯米酒,色泽是温润的米黄,像掺了阳光的蜂蜜,入口醇甜绵柔,带着粮食发酵后的清香,度数虽不高,后劲却足得很,喝上几杯,脸颊就会泛起淡淡的红晕。除此之外,陈诚父亲从城里带回的好酒也整齐码在一旁:四特酒的玻璃瓶透着琥珀色,五粮液的红盒子衬得桌面格外喜庆,甚至还有两瓶珍藏的茅台,瓶身上的烫金字体在煤油灯的光线下泛着精致的光泽。可爷爷陈百顺连眼皮都没往那些名贵瓶装酒上抬,枯瘦的手指在陶土罐上敲了敲,径直对奶奶冯冬梅说:“舀点咱这米酒,再把角落那个小坛子抱来——就是我去年秋天蒸的高粱烧,给你妹夫他们尝尝鲜,这酒够劲!”
老爷子用指节重重敲了敲陶土罐,发出“咚咚”的闷响,声音里满是自得:“那些买的酒,花里胡哨的,瓶子比酒贵,喝不出半点粮食的本味。我就稀罕咱乡下这点东西,用的都是老辈传下来的古法,先把糯米泡上三天,再上木甑蒸得软糯,拌上酒曲装进陶缸,埋在灶膛边的土里发酵……就连这酿酒的家什,往后你们年轻人怕是见都见不着喽。”
这话并非虚言。村庄宗祠旁那片茂密的竹林里,确实藏着一整套老一辈留下的传统工具:巨大的木甑比人还高,甑壁上的木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米浆;笨重的石磨蹲在青石板上,磨盘边缘被磨得光滑发亮,推磨的木柄包着一层厚厚的包浆;还有用来榨酒糟的木质器械,几根碗口粗的木头架成框架,下面挂着沉重的石锤,轻轻一拉,就能把酒糟里的酒汁榨得干干净净……从前村里酿酒、榨油、碾米,全靠这套凝聚着祖先智慧的家伙什,木头的纹理里浸着粮食的香气,也藏着整个村庄的集体记忆。
酒过三巡,杯盏碰撞的声音里,话题自然而然地扯到了村里的产业。提起那近七千亩的山地,老爷子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语气里满是自豪:“早年那些山啊,全是密密麻麻的松树,风一吹,‘哗哗’响,却不当饭吃。后来你太爷爷当村支书,拍着桌子跟人吵,力排众议领着全村劳力上山,把松树砍了,一锄头一锄头地刨坑,一棵一棵地栽油茶苗。那时候天不亮就上山,天黑透了才回来,手上磨的全是泡,可没人喊累!”也正因如此,陈诚小时候,村里人几乎从不用外买油——每到霜降,油茶果挂满枝头,村民们背着竹筐上山采摘,晒干、剥壳、榨油,自家榨的山茶油装在陶罐里,开盖就是一股子醇厚的香气,炒菜时倒上一点,整个屋子都香得让人咽口水。榨油剩下的茶籽饼,从前还是毒鱼的好东西——虽说这法子现在早被禁用了,但陈诚至今记得,小时候和伙伴们揣着茶籽饼,跑到村后的溪涧里,把饼掰碎了扔进水里,等上一会儿,小鱼就翻着肚皮漂上来,孩子们欢笑着扑过去捡,裤脚全湿了也不管,那是属于童年最鲜活、最热闹的印记。
“要说咱们村最金贵的宝贝,还得是那个水库。”三姑父端着酒杯,抿了口高粱烧,语气里满是赞叹。那个面积上万亩的水库,是当年全镇人靠着一担担土、一双双手,花了好几个冬天垒起来的水坝——男人们光着膀子挑土,女人们送水送饭,孩子们也提着小篮子帮忙捡石头,坝体一点点长高,像一条巨龙卧在山脚下,说是奇迹也不为过。水库里的鱼多得很,草鱼、鲤鱼、鲢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平时只许钓鱼、不准捕捞,每年春天,村里还会专门买鱼苗投进去。陈诚清晰地记得,98年发大水时,水库水位漫过坝顶,成群的鱼顺着水流游出来,有的蹦到坝上,有的钻进草丛,村民们拿着桶、端着盆,在坝上、草丛里捡鱼,最大的那条竟有三百多斤重,几个人才抬得动!也难怪全村人都把这水库当宝贝——那可是他们灌溉、饮用的生命之源,是庄稼的命根子,也是村民们的心头肉。
爷爷听到这儿,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厉色,手里的酒杯重重磕在桌上:“哼!前两年不是有个不开眼的,想在水库边上搞养牛场?简直是昏了头!那牛粪便流进水库,全村人喝什么?吃什么?”这事陈诚还有印象,当时那个由镇上官员引进的项目刚有风声,就被爷爷和族里几位老人知道了。老爷子没跟人废话,一个电话直接打给镇委书记,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小子是不是忘了祖宗?水库是咱全村人的命!敢在边上搞养牛场,我第一个不答应!”骂得对方连头都不敢抬。镇上谁不知道,这老爷子是军队高层退下来的,门生故旧遍布,在村里的威信比村支书还高。没过多久,那个镇委书记就被调离了。在关乎全村人饮水安全的大事上,陈氏宗族的凝聚力展露无遗,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底气。
聊着聊着,不知是谁夹着一筷子菜,突然提了一嘴:“当年是不是有个叫陈丹青的知青,在咱村插过队?”爷爷一听这名字,原本带着笑意的脸立刻沉了下来,露出不屑的神情:“那小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地里的活干不了,吃饭倒挺积极!每次开饭,他端着碗跑得最快,还整天摆着副文人架子,拿着个本子在那儿画来画去,有啥用?要不是看在……哼,早被村里的小伙揍了!”陈诚后来才知道,当年爷爷和他那位四川籍的老领导处境不佳,是托了关系才被安排到这个全是同族人的村庄“下放”,也算得了份庇护,不用受太多苦。他忽然想起前世2024年,自己曾跟爷爷开过玩笑:“爷爷,陈丹青在节目里说,他最怀念的就是咱们这儿的泥鳅、米酒、米饭和山茶油呢,说这儿的日子最踏实。”当时老爷子眼睛一瞪,气呼呼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叫那小子死远点!当年让他挖个红薯都喊累,跟要他命似的,在村里待了还不到一个月就走了。那时候来的几个年轻人,没一个是肯好好干活的!”若是此刻告诉老爷子,陈丹青如今在文坛已是颇有地位的人物,办画展、写文章,名气大得很,老爷子大抵会愣一下,然后感叹一句“世事难料”,说这当年啥都不懂的年轻人能有这般名头,也算是个人才,可转头又会摆摆手——毕竟那是别人的日子,好与不好,都和他没关系,不过是个茶余饭后的玩笑罢了。
年节的气氛在乡村以另一种鲜活的姿态延续着。初三这天,不少村民会举家出门“走春”——男人扛着锄头,女人提着篮子,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在冬日暖阳里逛田埂、看菜地,享受难得的清闲。而陈诚他们村,则在初三晚上办了场小范围的“迎新酒”,来的都是族里的核心家庭成员,二三十口人围在堂屋里,热热闹闹地吃顿饭,唠唠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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