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朕的“龙椅”,朕的“祭坛”(2/2)

郭嘉微笑:“陛下听说得多。”

“朕看得多。”刘协走到那一方小小的石台旁。这台不同于日间内殿之坛,无饰无纹,石面粗而实,只在正中刻着一个极浅的“汉”字。刘协抚过那一划,“这是朕的祭坛。你要的‘气’,可从这里走。朕有两问:你要多少?你拿去后,给谁?”

郭嘉收了所有笑,坦白:“要得不多。一半以城为主,一半以相府为枢。城若稳,‘气’便不乱。我拿去之后,先给局,再给人。局者,鼎;人者,能行令、能行法之人——其名未必在‘汉’,其心当在‘安’。”

“你说得直。”刘协点头,“朕也直一句:若你用朕之‘气’,去杀朕之‘人’——百姓与孤弱——朕便坏你之局。坏一次不够,坏十次。”

郭嘉拱手:“谨受陛下之戒。臣所设局,杀在后,守在前。”

刘协抬指,轻点石台:“那就现在。”

郭嘉深吸一口气,枷锁下银针再刺半分,他右掌贴台,左掌虚悬,十指轻敲,像在按某种节拍。远处相府观星台上,阿芷将一盏药换成另一盏,月英在坊内轻轻叩钟内缘,子明在作局里将“白本”再压一压,鸩在“问位”里淡声问了第三遍“谁”。城的三条线同时向这方小小的石台轻轻收拢。

刘协闭眼。他感觉到那股温驯的流动又来了,这一次不再绕他的背,而是沿着他的掌心走。它从石台下沿某个看不见的孔洞出,先抵他的掌心,再由掌心进入他血里。他呼吸极缓,脊背不动,像一座小山。郭嘉低声念:“静其心,齐其步,定其神。”每念一个字,银针便凉半分,饿鬼伏得更低。刘协忽然睁眼,问:“奉孝,你可怕?”

郭嘉一怔,笑:“怕我自己。”

“朕怕的是朕的‘名’。”刘协道,“这‘名’若被你拿去做刀,朕便是刀鞘;若被你拿去做绳,朕便是绳结。可朕要你记住:刀终须入鞘,绳终须解结。朕不求久,只求‘当’。当且稳,民可息。”

郭嘉郑重一拜:“谨记。”

二人不再多言。夜风从太庙檐下缓缓过,像一只见惯生死的手轻轻按住某处躁。石台上那字极浅的“汉”,在香灰里像一只伏着的小兽,呼吸绵长。半柱香后,郭嘉收手,后退一步,险些踉跄。刘协伸手扶了他,不重,只是示意:朕看见了,你也看见了。

“陛下。”郭嘉喘息平复,“今夜之后,城会更稳。待连三夜,鼎汤不再沸,便可‘提纯’。那时臣要更深一针,届时——”

“届时,朕在。”刘协打断,“朕在坛,你在局。你若失控,朕落一滴血给你止。”

郭嘉愣住。他想到的是阿芷袖中的“止”,是相府的小匣,是曹操作为枭雄的冷静;他没有想到帝王的这句“朕在坛”。这一句,比任何“承天承运”更重。他俯身,拜到底:“臣谨受,谨记,谨行。”

刘协扶他起,目光越过庙墙,朝新宫金瓦投去:“奉孝,朕今日坐了龙椅,立了祭坛。椅冷,坛冷。明日之后,椅要温,坛要更冷。温给人坐,冷给心定。你能做到么?”

郭嘉点头:“能。”

“好。”刘协展袖,“今夜各归其位。告诉相国,告诉文若:龙椅可坐,祭坛不可常立。祭太勤,香也会厌。”

“谨遵。”郭嘉退身而出。走至庙门,他回望,见刘协仍立在台边,不动。那背影并不高,却稳;那稳,像一根插在风里的钉,风再大,也会绕开半寸。

夜深四更,相府观星台,阿芷为郭嘉解下枷锁,银针出肉,针口几无血。她看一眼,仍从袖中取出薄纱按住,淡声道:“你今夜走了一条更直的路。”

郭嘉轻咳:“他给的。”

“他给你什么?”

“一句‘朕在坛’。”他闭眼,轻轻倚在椅背上,“龙椅是冷的,祭坛更冷。他愿意站在更冷处,替我挡一挡。”他顿了顿,“替这城挡一挡。”阿芷不言,只把药盏递到他指边。他握住,热意落手,心口那只饿鬼缩得更紧。它还在,但今晚不敢抬头。

神工之坊,黄月英收了最后一记叩,命火退三分。她在铜钟内缘留下三道极浅的刻痕,分别刻着“静、齐、定”。她知道这不是匠的规矩,却是今次必留的“心眼”。她想起白日里太庙内祭台上的那一滴血,心里忽生出一种很久不有的安:原来有人肯把“名”押在“冷”上,器就不怕热了。

天蚕作局,子明将“白本”锁入匣中,又在黑本第一页写了两个字:缓行。他靠在窗边,听远处宫城风声。他不信命,他信账;但今夜,他在账页空白处长久按着手,像在给某一笔看不见的数字预留位置。那位置上写的,不是钱,是人心。

暗影营,鸩将“问谁”的人一个个记在薄簿上,封皮仍写“守杀”。她合上簿,抬头看天,夜很深,星并不多,却清。她想起庙中那一滴血,冷冷地笑了一下:有人肯先按住自己,杀起来就能慢一点。慢一点,死的人就少一点。

黎明前,宫城的瓦边泛出一丝薄金。刘协从内祭台前退开,重新坐回御座。这一次,他没有先按那一线“活”。他直直地坐下,背脊贴住清冷。他对自己说:冷,是好的。冷教人不忘记疼。

殿门外传来脚步,曹操拜入,荀彧随后。刘协提笔,写下两行字,递给荀彧:“椅以温人,坛以冷心。政以一行,义以存间。”荀彧一怔,躬身受之。曹操看了一眼刘协的脸,忽而缓缓点头,做了一个很小、很古老的姿势——不是臣拜王,而是棋手对另一个棋手的拱手。

“陛下。”曹操开口,声音比昨夜更稳,“臣借陛下一句。”

“哪一句?”

“朕在坛。”曹操笑意极淡,“臣在鼎。”

刘协也笑,笑意更淡:“好。一冷一热,彼此为用。”

殿外第一缕晨光落进来。龙椅上的影子缩短半寸,祭坛上的香只余一点红。许都在这一寸里缓缓换气:御座记住了一个人的骨,祭坛记住了一座城的心。

那一刻,刘协明白:所谓“朕的龙椅”,不是只给他独坐;所谓“朕的祭坛”,也不是只让他一人立。他要让更多人坐稳椅,也要让更多心靠近坛而不被火烫伤。若做得到,汉祚未必长,但人心可久;若做不到,椅会空,坛会冷,城会再次吵醒夜。

他把手轻轻按在龙臂上,指腹触到那一线“活”。木纹里有热,热里有冷,像一条河里并走着两股水。刘协闭眼,吐出一口极轻的气。

“朕坐着。”他在心里说,“朕也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