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王血如霜(2/2)
生路已开!死门洞开!
“杀——!”
压抑已久的楚军阵列中,爆发出了比之前更甚十倍、百倍的、震撼寰宇的嗜血狂吼!如同积蓄了千年力量的地下岩浆最终找到了喷薄的豁口!那黑红色的、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洪峰咆哮着冲垮了刚刚形成的、瞬间便告瓦解的人体堤坝,汹涌灌入邓国都城的血脉核心!
城门洞瞬时化为人间炼狱。兵刃切割骨肉、甲胄破碎撕裂的刺耳锐响、濒死者发出的不成人声的绝望惨叫、楚军士兵发出野兽般兴奋的咆哮狂吼……各种声音疯狂地搅拌在一起,塞满了整个空间。浓重的、化不开的血腥气息混合着滚烫的金汁(融化的铜铁碎屑与煮沸的动物油脂混合)灼烧肉体的焦糊恶臭、木料燃烧噼啪爆裂的烟熏,瞬间如同瘟疫般弥漫了城门广场!邓国最后一点残存的、尚可称为抵抗的力量,如同烈日下的一片薄冰,甫一接触这毁灭性的、炽热到足以熔铁化石的冲击狂潮,便迅速地消融、瓦解,连水汽都来不及升起。
骓甥整个人僵硬在垛口之后,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完了!全完了!城头最后的防守意志随着城门的崩溃而土崩瓦解。楚军的黑色铁甲如同无法阻挡的潮水,翻过坍塌的城门洞豁口,涌入城墙内的广场。邓国仅存的部分军队在将领的呼喊下,试图在广场中央做最后的集结抵抗,却在如林的楚戈战矛和疯狂的战车碾压下瞬间被撕碎、淹没。抵抗者在哀嚎中倒下,逃亡者在身后利刃的追击下狂奔乱撞。黑红色的楚军如同决堤的洪水漫过街巷,不断向宫城方向汹涌蔓延!
他身后不远处,邓祁侯死死地抓着冰冷的城堞岩石,佝偻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那张曾经刻满固执、犹豫与最后一点残存希望的老脸上,此刻只剩下被彻底碾碎后的茫然灰败,如同死人般的苍白。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巨大,死死地盯着城内广场上迅速蔓延开来的黑色死亡潮水,看着楚军的旗帜如同黑色的霉菌在吞噬着他先祖的城池和子民的生命,眼神空洞而无助。
“君上……苍天何曾……”骓甥喉咙里滚动着沙哑破音,像是在咀嚼着一块烧红的铁碳,猛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那是一柄保养得并不算好的旧剑,剑身厚重古朴,剑刃在城头弥漫的烟尘与血腥映照下,只剩下最后一道微弱却决然的寒芒,那剑脊上象征着邓国先祖传承的古朴玄鸟图腾纹路,在血光和烟尘下扭曲着、黯淡着。骓甥浑浊的眼瞳深处,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生命终结前的、回光返照般的强烈厉芒!那光芒不再是为国谏言的痛切,不再是死守城头的悲愤,而是如行将熄灭却陡然被极限压缩、迸发出最后炽白光芒的炭火!那光,燃烧着他对命运的诅咒,对王侯的不甘,对家国覆灭的狂怒,最终全部熔铸成玉石俱焚的决绝!
“臣……尽忠了!”
老者的声音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饱含着一种撕心裂肺、足以裂帛断金的凄怆,在猎猎腥风与漫天烟尘中骤然爆发!清晰而短暂!如同向这片崩塌的天地发出的最后、最不甘的怒吼。
寒光猝然划破弥漫着浓稠血腥和焦糊恶臭的空气!干脆!利落!毫无半分迟疑!
一道滚烫的血箭带着喷薄而出的磅礴生命力,从骓甥颈侧精准而决然地喷射而出,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狠狠喷溅在他身前冰冷的、早已布满血污泥泞和烟灰残骸的城垛箭孔边缘,留下触目惊心的猩红印记!
这突兀的、近在咫尺的剧变让邓祁侯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失神而绝望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过来,聚焦在骓甥那张瞬间被死灰色覆盖却依旧带着狰狞怒容的脸上!他干裂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想要发出惊叫,想要发出斥责,抑或是绝望的悲鸣,却只能艰难地挤出几个不成调、毫无意义的短促气音:“……呃……呜……”
下一刻,邓祁侯如遭雷殛!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像是被那喷溅的血液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生命的脊梁骨。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推倒的朽木,沉重而颓然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城砖地面!那顶象征着邓国最高权柄的玄鸟纹饰青铜冠冕,从他花白的头上滚落下来,跌落在混着泥土和暗红血渍的城砖上,发出几声空洞脆响,滚动了几圈,便颓然不动了。深红的血液迅速地在他身下那浅色斑驳的石地上晕染开一团不断扩大的温热图景,那一点点残存的生命气息,在城楼呼啸而过的寒风中,极快地被抽离、消散,只留下更浓重的死寂。
***
熊赀踏上邓国城楼最高处时,赤红的楚军战旗刚刚在宫门最高处升起。他脚下踩着几具尚未完全冷却、姿态扭曲的邓国甲士残尸,那些死前凝固着恐惧与痛苦的面孔被他视如路旁尘埃。他的目光甚至未曾在他们身上停留一瞬。
然而,当他的视线扫过城楼中部那根巍峨矗立的华表石柱下方时,那两道交叠的、刚刚停止流血的躯体,瞬间攫住了他的注意力。伏倒在血泊中,背心一个巨大创口仍汩汩溢出暗红血沫的,是邓祁侯,他那舅舅的尸身;而倒伏在他身侧,横剑自刎的,则是骓甥。那柄曾意图射向他王车的古朴重剑,此刻深深嵌在老者自己的颈项中,创口狰狞,血液已然凝固,化作深褐一片。老臣的尸体尚未完全僵硬,面容却已凝固成一种刻骨的狰狞怨愤,双目圆睁,空洞地死死瞪着城楼上那片阴沉依旧、仿佛毫无知觉的铅灰色天空,如同用尽最后力气在向苍天发出无声的诅咒。
熊赀脚步没有丝毫迟滞,深红色的袍角带着征战的风尘扫过地面黏稠的血泊与碎肉。他从那两具交叠的、象征着一个古老邦国最终结局的尸身旁若无睹地迈过,一步踏上了城楼最前方那道高高的垛口处,一手扶住冰冷粗糙的箭垛石壁,向下俯瞰。
视野所及之处,他带来的黑色铁流已然主宰了这座城池最后的喘息。楚军的战斧劈开了宫门最后的木栅,玄黑色的甲士如同最富效率的工蚁,迅速而冰冷地扑向每一个角落,碾碎所有残余的抵抗。
他微微抬起棱角分明的下颚,初升的、苍白无力的冬日阳光终于摆脱了乌云的遮蔽,落在沾满尘土的甲叶、尚未干涸的血迹和他冰冷如大理石雕琢的侧面轮廓上,给他镀上了一层略显虚幻的金红轮廓。
风更猛烈地卷起他沾染血腥气的宽大袍袖,呼猎作响。仿佛回应着风的号令,一面巨大的、象征着楚国征服伟业的玄红色大纛——其上那只口喷火焰展翼欲飞的金色巨蟒图腾被尚未干透的深红血渍染污了大半边缘——被身强力壮的楚军士兵合力高高举起,用那粗壮的旗杆猛力撞倒了残存的、象征邓国的玄鸟残旗旗杆基座!
咣当!
断裂旗杆颓然栽倒。那面崭新的、狰狞的、饱吸了邓国鲜血的楚旗,在风中猎猎狂舞,以绝对不容置疑的胜利姿态,牢牢占据在这座古老城邦的最高处!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昭示着另一个更庞大、更贪婪的猎食者的彻底登台。
熊赀深邃的目光缓缓收回,扫过下方遍布狼烟与血色的城市,却最终越过了脚下这片刚刚染红的土地,投向更遥远、更加空旷开阔的北方天际线——那里,是更加辽阔无垠、沃野千里的中原腹地。南方蛮楚那道贪婪、炽热、裹挟着血腥征服欲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穿透了邓国的残垣断壁和尚未散尽的硝烟灰烬,牢牢锁定了那更加丰饶诱人的目标。
然而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楚国郢都,那座凝聚着权力与威势的巍峨王宫,灯火在悄然明灭。
幽深的宫室内,巨大的青铜蟠螭灯柱擎起烛火,兽油在灯盏里安静地燃烧跳跃。跳跃的暖黄色火焰在王宫高大的廊柱和四壁那些巨大而模糊的壁画上投下明灭不定、扭曲怪诞的光斑。壁画描绘的多是楚地神话传说,威严狰狞的神只、缠绕嘶吼的巨兽、扭曲盘结的虺蛇在光影交错间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又投射出庞大深邃的阴影,如同囚笼般笼罩着整座空旷压抑的殿堂。灯烟笔直地向上逸散,凝而不散,却在宫殿穹顶高处流下的、带着阴寒地气的微风中,被无声无息地扭曲、拉伸、撕裂。
空气里混杂着浓郁的苦腥药味、油脂燃烧的焦糊气息、南方盛夏特有的温湿闷热沉淀下来的汗味,以及一种……只有在极深的权力殿堂中央才能感受到的、如同古墓石棺内散发的、令人压抑窒息的沉沉暮气。这暮气源自于深藏于重重帷幕之后的伤患。
楚文王熊赀斜倚在一张铺着厚实斑斓虎皮的深黑色髹漆雕龙长榻上。深红色的丝绸寝衣领口松散开来,露出一段被南方湿热气候浸润多年又被数不清的北境征伐刻下痕迹的、结实却明显带伤松弛的脖颈。几名须发皆白、神情肃穆凝重的侍医无声地躬身在榻前,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着左臂和右肩上两处深可见骨的陈旧箭创。药膏被金针探入创口,散发出刺鼻难闻的混合气息。那创口边缘微微肿起发亮,呈现出令人不安的深红绛紫色,显然在回程途中已有溃烂迹象。
熊赀闭目养神,额头因药力与创口的剧痛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阵轻微却迅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量不高、肤色黝黑如铁、眼神却异常鹰隼般精干的内侍快步趋近,在距离长榻五步处迅速匍匐跪倒,头压得极低,声音却放得清晰而稳定,语速快如连珠:“启禀大王,息国密使携息侯亲笔帛书至境,言有大利欲献于王!愿为内应,倾覆蔡国!”
熊赀原本如同石雕般半合的双眸骤然睁开。一瞬间的锐光如同沉睡巨兽被惊醒,浑浊疲惫的眼眸深处爆发出刀锋般冷冽的光芒,随即又迅速沉入深潭般的阴鸷。他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哼声,身体因动作牵动了创口,引来一阵极力压抑的低沉吸气。他挥退了小心翼翼的侍医,殿内只剩下灯焰跳跃和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念。”
内侍垂首更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息侯泣血顿首!北之蔡侯哀献吾之妻于前,辱我于后,无礼至斯,其罪当诛!然息国鄙弱,兵微将寡,实难抗衡。乞王师假息之名伐我,外臣必以举国危急为由,火速召引蔡侯出兵入息救难!彼必以为良机可乘!待其军尽越其境、师老兵疲、无备而来之际,王师骤然返戈击之!”内侍的声音微微一顿,更加压低,“息侯已密遣精兵于其必经隘口……伏尸之地已选定!外臣……愿率部曲为前驱内应!其灭蔡国,易如反掌!息侯……只求蔡侯首级,以雪此耻!”
死寂在殿内蔓延,药气变得更加凝重。
“蔡哀侯?”熊赀的眉头极其轻微地一拧,似乎在记忆深处搜寻着这个并不足以令他过分重视的名字。片刻,他紧蹙的眉宇豁然松开,嘴角竟往上牵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地勾起一个奇特的弧度,牵动着颊边因常年征战而深刻如刀的法令纹,形成一个混合着讥诮、玩味与一丝隐秘兴奋的表情。
“辱其……夫人?”他低哑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原本因伤痛而略显浑浊的眼眸深处,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带着诡异兴趣的涟漪。他微微抬手,指向内侍呈上的那卷简陋帛书。
一个侍立榻侧的年轻郎中立刻躬身上前,双手恭敬地展开那份由细密楚地草书仓促写就的帛书。简略的地图线条蜿蜒,勾勒出一个极其大胆却足够狠毒的“请君入瓮”陷阱。
楚王榻之前,几位随侍左右、精通军机的谋臣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此计何其阴险歹毒!将背信弃义玩弄于股掌之间!以楚国当今之强盛,若要灭蔡,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行此险计?更何况……息侯以其国为饵,以国君之身做诱,其言真伪难辨!一旦不慎反遭算计……此计实为下下之选!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窥见楚王唇边那一抹奇异而冰冷的兴味,所有酝酿在胸中的疑虑和劝阻都被一股彻骨的寒意死死冻结在喉头。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只能更深地埋下头,让王宫深处那跳动的烛火阴影将自己彻底吞噬。
熊赀的指尖带着多年握持兵刃形成的厚茧和粗糙质感,缓缓、缓慢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珍赏意味,摩挲着帛书那略显粗粝的边缘。灯火在他指端摇曳跳跃,将那染血的指影时而拉长扭曲如蜿蜒毒蛇,时而凝聚尖锐如捕猎鹰隼的厉爪。然而他的目光,却早已穿透了眼前昏黄的灯火烟气与垂手肃立的臣子,投射向更广阔的虚空。在那图景中,他已看到了邓国之后,北境那片更加辽阔肥沃的原野,看到了另一个被标注在陈旧版图上、等待着他去猎取、去碾碎的邦国轮廓——蔡国。
手臂上和肩头新创加旧伤带来的阵阵锥心刺骨之痛,似乎在这即将开始的、更加宏大凶险的棋局推演中,被短暂地遗忘了。南方独有的、如同蒸笼般的燥热湿气随着深沉的夜色,从开启的殿门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入,粘腻地包裹着他裸露的脖颈皮肤。汗水混合着刺鼻药膏,在闷热的空气里发出若有若无的酸腐气味。
“善。”熊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从千年铁箱中挤出的摩擦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主宰一切的绝对力量,“召令尹斗丹,明旦寅时,升帐议事。”
短短八字,却如同八颗沉重的巨石被狠狠砸入无波深潭!溅起的巨大涟漪裹挟着无声的震撼与肃杀寒意,在死寂的王宫大殿深处极速蔓延开去,重重地撞击在蟠虬缠绕的森然殿柱与描绘着巨神搏杀恶兽的狰狞壁画上,似乎连那些画面上的精怪神只都为之狰狞一瞬!
台阶下的几位谋臣如同瞬间被无形的线拉动,躬身更加深了几分,身体绷紧如拉满即将激射的弓弦。那名内侍如同融入阴影的壁虎,无声无息地迅速退下,身形融入王榻旁那片由无数跳跃的铜灯火光制造的、更为浓重诡谲的黑暗之中。
殿外,南方盛夏时分的闷雷在低垂漆黑的遥远天际线上低沉地滚过,那沉闷的雷音仿佛并非来自自然,而是来自于这片广袤大地上酝酿的、更加汹涌的人间杀伐。
秋意渐深,淮水支流两岸的阔叶林大半染上了或深或浅的金黄与绛红,在劲风中翻涌。
一支衣甲鲜明、肃穆如铁的黑色洪流沿着蜿蜒的淮水支流缓缓而进,秩序井然,旗帜招展,正是楚国的精锐大军。冰冷的铁甲连绵成片,在偏斜的秋阳下反射着粼粼寒光,刀枪如林,在行军途中沉默地形成一片移动的死亡丛林。庞大森严的军阵所到之处,淮水似乎都为之冻结。
就在这支庞大军势的侧翼,一处临水高地的密林深处,熊赀的蟠龙纹王旗悄然矗立于浓密的枝叶阴影之下。高大的林木巧妙地遮掩了旗号的鲜艳和王车轮廓的棱角。熊赀挺立于特制的轻便木质指挥车乘之上,深色的鱼鳞细甲在枝叶缝隙漏下的斑驳阳光里反射着冷森幽光。他一手扶栏,极目眺望远处于视野尽头缓缓清晰、在一片开阔冲积平原上略显矮小孤寂的息城轮廓。浑浊的秋阳正勾勒着城墙那不甚清晰的土黄色边缘。而更近处,一道横跨宽阔干涸河谷、此刻紧紧闭合着的简陋木桥横亘在前方,如同一条细瘦的、随时可以折断的臂膀。
他的左手下意识地用力按在袍甲下的后腰位置,那处皮肉深处曾深扎着一枚来自邓国守军重型床弩的弩箭!深入骨隙!虽经医治拔除,可那沉滞的钝痛和阴雨天深入骨髓的刺痒,却如同跗骨之蛆,时刻侵扰着他。此刻随着车乘在崎岖不平河岸行进产生的微微颠簸,那股熟悉的、牵扯着神经的刺痛再次清晰起来,如同冰冷的爬虫,提醒着他征服路途上并非只有荣耀,更有刻骨之痛。他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混杂着枯叶践踏声由远及近,斥候斥候翻滚下马,单膝跪倒于王车下低矮的草丛泥泞中,喘息急迫带着兴奋的沙哑,“大王!息侯派出的求援使者刚刚冲过东南方向关口,快马直奔蔡国官道!蔡侯闻息国遭伐之报,已起倾国之师!千乘战车!甲胄耀眼!旌旗蔽空!正沿着捷径,昼夜兼程,直扑息城而来!距此预计半日路程!”
熊赀的面容如同覆上了一层万年玄冰,没有丝毫表情松动,唯有眼角深处一条细微如刀锋的法令纹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如同冰冷的寒芒一闪而逝。他缓缓转过身体,目光扫过身后这片如同渊岳般沉默矗立、蓄势待发的楚国主力战阵。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那些披着风霜铁甲的悍卒们,那数千道灼热而充满期待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电流,无声地汇聚于王旗之下,期待着一个嗜血的指令。整个密林前的空气骤然绷紧、冻结,只剩下风吹林叶发出的连绵不绝的哗哗声响,和更远处隐约传来的、如同巨大石碾滚动般沉闷厚重、越来越清晰可闻的蔡军行进之声。这滚雷般的脚步声如同死亡的鼓点,步步紧逼!
熊赀依旧一言不发,眼神如同淬炼的寒铁。
他猛地抬起了右手,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撕裂空气的决然锐响,指向东北方向——那片由低矮丘陵与巨大碎石滩涂构成的狭长河谷地带!那是早已探明、蔡国大军回援息城必将陷入的泥沼绝地!如同捕猎者精准锁定致命要害的扑击!他猛地向那个方向,雷霆万钧地挥下!
“咚!咚!咚!咚!”
沉重的鼍龙皮战鼓猝然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九天神雷炸裂在地表!那如同远古巨兽心脏搏动般沉闷而狂暴的声波,瞬间震荡了脚下河谷碎石,震得人耳膜刺痛,五脏六腑都似乎要被这强大的声波撕裂开来!与此同时,代表全军突进、毫不容情的玄色蝥牛尾大纛在帅车之上猛然展开,如同一片浓重无边的黑云陡然遮蔽了高处的天空!
“杀!”
惊天动地的嗜血咆哮如同压抑太久的地火冲破地壳猛然爆发!原本只是伪装前行、保持严整军容沿着河道方向行军的楚国主力大军,如同一条深潜于渊潭之中的巨龙瞬间腾空!庞大而精密的队列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推动、变形!原本呈行军长阵的队形,眨眼间完成如同精金熔铸般的完美转向!之前收拢如盘踞毒蛇的锋矢阵在军旗展平的瞬间彻底打开!化作一头扑击猎物的狰狞鹰隼!沉重的战车四马被狠狠鞭笞,疯狂加速,在驭手嘶吼声中碾过布满碎石鹅卵的浅滩河床,卷起碎石泥浪和水花,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冲向那条狭窄的碎石河谷!步卒如黑红色的岩浆般紧跟其后,漫过干涸裸露的河床,无数刀枪举起,汇成一片死亡的浪潮!
刚刚如同长蛇般蜿蜒闯入河谷地带、毫无防备的蔡军后队瞬间陷入灭顶之灾!
他们的阵列因急于赶路而拖得过长,沉重的战车在这遍布碎石断木的狭窄崎岖河床内根本来不及重新整队布开阵势,被地形限制拥挤在一起!蔡师前锋甚至还未冲出前方那片相对开阔的碎石滩地,后队和辎重已经仓促闯入这狭窄的死地。
“楚……楚军在此!是伏兵!”先锋的蔡军裨将猛然回头,嘶声吼叫,脸瞬间吓得惨白如纸!声音却被瞬间淹没在楚军冲锋号角震耳欲聋的咆哮与巨大的车轮碾压碎石声里!
“前军止步!布圆阵!快——”一名蔡国都尉试图调转马头,嘶吼着指挥后队做出反应,但为时已晚!
“轰隆——!”
第一排楚国重装战车如同山崩时滚落的巨石洪流,带着排山倒海之势,裹挟着碎石泥浆与无可匹敌的冲击力,毫无阻挡地狠狠撞入了拥挤混乱、如同罐子里沙丁鱼般的蔡军中军和后队核心!
战车前方长达丈余、用精铜铸就的锋利沉重车戟,如同巨人挥动割草的巨镰,毫不费力地将挡在车前任何血肉之躯和薄薄的轻甲连人带盾瞬间撕裂、碾碎!蔡军士兵惊惶间匆匆竖起的盾牌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如同草纸糊成般脆弱不堪,持盾者更是被撞得如同滚地葫芦般远远抛飞,惨叫声还未出口便被随之而来的铁蹄和车轮碾压、湮灭!钢铁碰撞刺耳的刮擦声、骨骼断裂瞬间的粉碎声、以及士兵濒死前的凄厉惨叫……瞬间塞满了整个狭窄河谷,如同人间地狱的音符!
熊赀矗立在可以俯瞰整个战场的隐蔽高坡之上,身影如同一尊不动的神只。他那辆悬挂着王旗的战车并未在第一时间加入冲锋的钢铁洪流。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火焰,穿透下方升腾弥漫开的漫天烟尘与血雾的阻隔,精准地掌控着整个如同巨大血肉磨坊的战场。楚军精良的甲兵与训练有素的战法,在蔡军这种仓促应战、被地形严重限制的混乱中如同烧热的利刃切入冰冷的牛油,肆意切割着这片毫无抵抗意志的庞大躯体!黑色的洪流在土黄混乱的底色中凶猛地、有条不紊地突进、分割、包围!那一片片玄红的楚军战旗如同嗅到血腥而兴奋狂舞的鹰隼羽翼,不断地插向蔡军残余队伍中每一个尚有组织抵抗的核心地带!
风,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脏腑破裂的腥膻气、灼烧皮肉的焦臭气、尘土铁锈的气味,以及濒死者身上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恐惧腥臊……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污秽布袋,从下方蒸腾弥漫的河谷血狱中兜头扑向高坡之上!狠狠摔打在熊赀那张如同铁铸般的面庞上,在他坚硬冷酷的轮廓上留下灰黄的泥尘印记。腰后那处因颠簸而发作的旧伤带来的尖锐刺痛,似乎在这一刻被下方地狱般灼热蒸腾的疯狂杀戮气息强行压了下去。他搭在车栏上的手指,习惯性地微微屈起,指节在尘土中泛白,仿佛也感受到了掌心下空气里传递来的、某种遥远却极其粘腻温热的黏稠触感。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斥候在两名亲卫掩护下,绕过河谷主战场边缘激扬的烟尘,沿着一条更为隐蔽的坡道猛冲上来!斥候在距王车数步之遥处滚鞍下马,利落地抱拳急报:“大王!前方莘地山坡下!发现蔡侯亲乘战车!其黑底金纹玄鸟大旗仪仗尚在!然其队伍仓惶欲退,试图避入山麓密林!已被我军前锋车骑重重围堵!擒之只在顷刻之间!”斥候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车驾?”熊赀那原本因俯瞰全局而冰封般的漠然眼神陡然亮起两朵火焰!如同蛰伏的猛兽终于发现了值得一搏的猎物!“蔡哀侯……的仪仗?”最后两个意味深长的字在他唇齿间缓慢地碾磨,带着一种冰凉的、足以冻结骨髓的玩味,又像是有猛兽在舔舐爪牙。
他甚至没有回望身后那片尸山血海、胜券在握的屠宰场,他那道冷厉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凶隼,越过混乱的战场烟尘血雾,死死钉在了东南方向那片叫做“莘”的矮山缓坡方向。残阳正如同巨大伤口中涌出的血块,沉重地、不可逆转地向着西山之底沉落,血红色的、近乎不祥的刺眼光晕给那片山坡和林木的轮廓涂抹上狰狞诡谲的色彩,犹如浴血的舞台正等待着主角的加冕或……审判。
“传令斗丹。”熊赀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起伏,冰冷如万年冰川深处滴落的水珠,“取其车驾……取其……人。”他抬起手指,如同天神降下神罚之指,稳稳地点向那片被血色残阳染得如同泼了人血的山坡林地。
残阳最后一抹金红色的余晖几乎被大地完全吞噬,仅余天际线边缘一道细如刀刃的赤金。息国都城内,那座临时充当楚王行宫的殿宇之后,宽阔幽静的庭院已被匆忙布置成一场带着几分扭曲意味的酒宴。几案上铺陈着息国倾其所有搜刮来的、此刻显得仓促而寒酸的菜肴珍馐。青铜酒爵里浑浊的酒液晃动着,反射着庭院回廊里摇动的风灯光芒和一泓清冷的半轮孤月倒影。
楚文王高踞于临时搭建的木台主位之上,身下是一张宽大的铺着暗红锦缎的雕漆凭几。他已褪下征尘血污的铁甲,仅着深红色锦缎内衬罩袍,肩披玄色暗纹披风。连日奔波的倦色残存于英挺眉宇间,但神情的松弛中却沉淀着不容置疑、令人心悸的王者威严,尤其在这败亡之国的小小庭院中,更显赫赫逼人。他的左侧,是垂手肃立、面色惨白如纸、身体因恐惧和彻骨寒意而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息侯。这位刚刚经历了“国将不国”惊魂、从刀锋边缘侥幸偷生的小国之君,此刻谦卑甚至带着谄媚的姿态近乎滑稽可笑,频频向着楚王恭敬举爵,用颤抖的声音不断颂扬着楚国神威,唾骂着蔡国贪婪狂妄,字字句句都带着摇尾乞怜的卑怯。汗珠从他光洁却失血色的额头不断渗出,滚落到他精致却明显旧了丝线的锦袍领口。
而楚王的右侧,一片刻意留出的稍显空旷的空地中心,被两名身材壮硕、眼神如钩的楚军铁甲卫兵严密看守着的,是身着粗糙灰色麻布囚衣、发髻散乱如同败草、脸颊唇角尚有淤青血迹、胡须杂乱间沾着枯草泥尘的蔡哀侯。他昔日的骄傲被彻底碾碎,只剩下苟延残喘的狼狈。此刻,他佝偻着坐在一张低矮、仅能坐一人的粗糙木凳上——那是息侯刻意为之的羞辱——正费力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用唯一尚能活动的手臂——另一只手臂明显不自然地垂着,似是受创——猛地抓起面前破旧矮几上一只早已冷却、油润凝固的烤野雉腿。他似乎饥饿至极,将脸埋在油腻的肉里,奋力撕咬着,仿佛这世间唯一的慰藉就是这块冰冷的肉食。油渍和肉屑沾染了他肮脏的胡须和囚衣前襟,更加重了他的狼藉与不堪。
熊赀的目光幽深如夜潭,缓缓从左侧谦恭到近乎匍匐、却掩饰不住眼底深处刻骨怨恨的息侯脸上掠过。他端起酒爵,随意地啜饮了一小口温热的浊酒,喉结滚动,对侍立身侧的内侍嘴唇微动,似乎低语了一句什么,那双深邃沉静的目光,却自始至终未离开过那个形如乞丐的、如野狗般啃食的蔡哀侯。
“蔡侯,”内侍捧着酒壶,脚步轻盈得像幽灵,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处充满屈辱气息的角落,声音放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而粘稠的、如同毒蛇吐信的诱惑质感,“大王有言:昔者兵戎相向,血染息地,无非是受人挑拨离间,误信小人奸言所致,非大王本意。今日息宫庭院,清风明月为证,大王欲与蔡侯,尽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他将壶中微微散发着劣质酒气的液体,稳稳注入蔡哀侯面前那只刚刚被啃干净的破旧瓦缶中,液面微颤,倒映着不远处摇晃的风灯和一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惨白月色。
庭院中丝竹早已停了,所有人屏息,只闻风吹竹叶的轻微沙响。
蔡哀侯骤然停下撕咬的动作,那只被啃得只剩几缕皮肉的鸡腿从他手中滑落,掉在泥地上。他茫然抬起浮肿青紫的眼睛,先是看看身旁那两个如同铁塔般矗立、面甲遮蔽下只露出冰冷杀意的楚甲卫士,又缓缓转动头颅,目光聚焦在那缶被注满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浊酒上。瓦缶粗糙的表面在月下泛着哑光。
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疯狂滚动起来,如同要挣破一层皮!沾满油脂和食物碎屑、泥垢的嘴唇抽搐着。猛然间,他伸出那只尚算完好的手,动作快如疯癫!一把抓起那只粗笨的缶,如同濒死的沙漠旅人抓住清泉,仰起头,不顾一切地狠狠灌了下去!大量酒液溢出口腔,顺着他肮脏粘连的胡须和脖颈汩汩淌下,胸前的麻布囚衣瞬间浸湿大片暗渍。他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粗重的喉音带着嘶哑破裂的声音!他佝偻着腰,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般咳动着,喘息如同漏气的风箱。喘息稍定,蔡哀侯猛地用那只沾满油污的手掌胡乱抹去胡须和脸颊上淋漓的酒液和涕泪,力道之猛,却只是将自己涂抹得更加污浊斑驳,活像一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鬼怪。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被点燃的破旧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发出刺耳的、带着湿粘痰音的嗬嗬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抬起,眼神浑浊而狂乱,穿过重重暗影,死死锁住了主位方向熊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庭院里一片死寂,连月华都仿佛因这狂态而冻结凝固。
“大王……宽宏!大王……圣明!”蔡哀侯忽然扯着破裂嘶哑的喉咙狂吼出来,声音仿佛碎玻璃刮过铁器,带着一股囚徒被逼近悬崖边缘的绝望疯狂和不甘就此毁灭的狰狞。他猛地扭头,那僵硬的脖颈发出骨头摩擦般的咯吱轻响,一根枯枝般的手臂死死抬起,颤抖的食指尖如毒刺般,精准地捅向左下首那个面色惨白如纸的息侯!
“大王明鉴!明鉴啊!”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撕裂般的控诉,“外臣发倾国之兵!披星戴月,翻山越岭!淌过冰河!踏碎泥泞!士卒尸骨不知填了几道沟壑!所为者何?只为驰援息国!驰援他——这个背主忘义的小人!”那毒蛇般的指尖几乎要戳进息侯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里,“是他!就是这只摇尾乞怜的癞狗!当初亲遣使臣,潜入我宫室,跪伏于地,泪洒阶前!泣血哀告!言大王雷霆之怒降临息土,楚军铁蹄已踏破边关!山河破碎,社稷将倾!他孤立无援!唯我蔡侯可救!是他苦苦相求!是他将哀兵引入此绝杀之阵!将我蔡国三军,送入楚师巨口!大王!此子祸心!此豺狼当道!杀他!此刻便当杀了他!”
息侯身体猛地向后一仰,仿佛被那无形的毒指刺中,几乎要从坐席上弹起来,面色瞬间由惨白转为死人般的灰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蔡侯!你……你含血喷人!是你……是你觊觎……”
“肃静!”熊赀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棱,不高,却瞬间将息侯喉咙里挣扎的尖叫生生扼断!他冷冷地扫过息侯那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躯,目光如同千斤石锁,将其死死钉回原位,动弹不得。息侯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结冰,那目光带来的寒意胜过三九凛冬,让他连颤抖的力气都消失了。
蔡哀侯却像是被彻底点燃了,他不再看息侯一眼,反而猛地将扭曲的脸庞再次转向熊赀,那张被绝望、屈辱、酒精和一种毁灭性的疯狂所彻底扭曲的脸上,竟猛地绽开一种奇诡的、混杂着卑贱献媚与同归于尽般极致恶毒的恐怖笑容!他的声音如同从被磨盘碾碎的鬼魂喉咙里挤出来,嘶哑、粘稠,带着血腥味和内脏的腐臭:
“大王……大王神威……荡涤中原……九州为之震动!然……” 他身体猛然向前倾倒,几乎要扑爬过去,喉咙里再次涌起剧烈的干呕声,眼睛却灼热狂乱,如同燃烧的炭块,“然……大王可知……”他急促地喘息着,口齿含混不清,每一个黏稠破碎的音节都饱含着怨毒的蛊惑,“息侯这小虫豸……霸占着一件……一件本不该……不该属于他这虫豸!他……他那件……天赐的……绝世的……稀世奇珍啊!”
他猛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仿佛要将最后一点污秽咽回,又像是在品味着即将喷吐出的致命毒汁。那声音低哑到了极致,带着一种将全部灵魂都献祭给毁灭的怪异腔调,如同地狱深处恶鬼的低语:
“大王……大王御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摇晃着,布满血丝的瞳孔死死锁定熊赀脸上那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声音里淬满了最后的不甘和要将整个世界拖入深渊的疯狂,“然而……此女……”他故意停顿,拉长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沉寂的虚空,“此女……息侯之妻……息妫……” 蔡哀侯猛地抬起头,肿胀变形的脸庞因为极致的嫉恨与扭曲的狂热而狰狞,“桃花……不及其容颜十之一艳!春江寒水……其清冷不及她眼波之万一!” 他仿佛陷入一种迷离的追忆,浑浊的眼中竟闪出一种病态的光芒,“自……陈国而出……途经我蔡……车驾入城……仪仗微开……” 他突然发出一串如同夜枭般短促怪异的惨笑,“外臣……立于高台……遥遥一瞥……彼时……彼时春日当空……天地间……唯剩那车帘内……一片流光……一泓……惊破尘寰的……冷玉之色!从此……魂消神散!蔡哀……蔡侯……悔恨!悔恨!” 最后两声嘶吼,已非人声,如同垂死野兽濒临绝境的绝望哀嚎,带着无尽的懊悔和一股要将所有美好都彻底撕碎拖入泥沼的残忍快意!
“呕——!”
一声无法抑制的、饱胀着巨大痛苦的呕吐声!蔡哀侯的身体剧烈前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腹部!他刚才不顾一切灌下的烈酒,连同撕咬的冷硬鸡肉残渣,混合着他翻涌上来的、带着酸臭胃液的胆汁,形成一股肮脏喷涌的污秽洪流,猛地喷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好喷溅在他面前那只盛满劣质浑浊酒液的破瓦缶里!
“哗啦——啵——咕嘟……”
粘稠浑浊的呕吐物撞击浑浊酒水的混合音在死寂庭院中异常清晰刺耳!伴随着浓烈酸腐腥臊恶臭猛地散开!那瓦缶不堪重负般摇晃了一下,半倾倒在粗糙泥地上,污浊的混合物如同溃堤的泥沼,瞬间蔓延开来,浸润着旁边那半只油冷的野雉腿,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秽气!
蔡哀侯完全无力支撑,整个人如同被抽掉骨头的软泥,从矮凳上滑脱栽倒在冰冷潮湿、布满呕吐秽物的泥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的破布麻袋,双手死死捂住痉挛抽搐的腹部,发出压抑痛苦、断断续续的呕吐干咳和极度虚弱的、无意义的嗬嗬喘息。秽物沾满了他本就肮脏的麻布囚衣,糊满了他的胡须、鬓角和半张脸。他剧烈地抽搐着,如同一只垂死的蛆虫,在泥泞中徒劳翻滚,将那片小小的区域彻底染成一片绝望污秽之地。
污秽恶臭如同有形的瘟疫疯狂蔓延!
熊赀那如同玄冰雕刻般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情绪缝隙。他缓缓放下几乎未曾沾唇的酒爵,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寒潭冰封又碎开。他微微偏转视线,不再看地上那团剧烈抽搐翻滚、正将自身尊严与一切污秽呕吐殆尽的烂泥。然而他那道冰冷得足以冻结灵魂的目光,却穿透庭院摇摇欲坠的灯火、浓郁的腐臭烟雾,以及一众惊惧屏息、几欲昏厥的侍臣内侍,缓缓投向庭院最深处——那片被数重殿宇垂落檐角切割得更加幽暗的回廊尽头。
那层层重楼深处,是后宫所在的方向,隔绝着冰冷的宫墙与厚重的帷幕。
他并未言语,只是将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在面前冰冷的紫漆矮几边缘。那指尖在黯淡光影下仿佛微微颤抖?又或许只是光影流转留下的错觉?庭院里只剩下蔡哀侯微弱断续的干呕与粗砺呼吸,和夜风穿过竹林死寂缝隙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沉悲鸣。空气沉重粘滞如同将凝的冷血,每一个呼吸都像在吞食着粘稠的剧毒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