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裂燕(1/2)

公元前315年,残冬最后的严寒已尽,却给燕地留下了无尽的荒芜。燕都蓟城,雄踞在辽阔的华北平原北端,灰白色的城墙轮廓在薄暮的铅云下沉重地隆起,像一头匍匐太久、筋骨僵硬的巨兽。风掠过城墙头,卷起细小的雪粒,发出呜呜的嘶鸣,仿佛大地深处不甘的呜咽。这悲声又钻进深宫朱红的窗棂缝隙,游荡在空旷的大殿和幽长的廊庑之间。

相国子之背对着新雕精美的夔龙纹青铜长案,手指漫无目的地在冰凉的案面上敲击。灯光将他刻意挺直的身影投在绘满云雷纹的墙面上,放大数倍,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压迫感。那份沉重远超案上堆积如山的竹简带来的分量——那是王哙交予他的燕国相印与君权,在权力巅峰之上坐定,已足三年时光。这三载,他把“尧舜禅让”的理想涂抹成一幅斑驳模糊的图景,如泥泞路途,如今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踏碎身下这片寒潭薄冰。

屏风后面传来悉索的轻响,细微的脚步声随之而来。太子平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幽邃,眼窝深处仿佛凝聚着最浓的夜色。他在距离那张象征权柄的长案数步之处停下,微垂着头,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但喉头微微的滚动出卖了他翻腾的心绪。

“相国。”他的声音沉静得近乎虚无,字字吐出,却字字带着淬毒的寒意,“宗庙之重,非私器可传。礼法若崩,国之根本何在?”

案边跳跃的灯火轻晃了一下。子之缓缓转过身,那张被岁月和权势精心雕塑的脸上波澜不惊,唯独眼角的细纹如同刀刻般深刻。“太子所言,”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冷漠的弧度,“似有所指?礼法虽古,圣心维新。禅位非私,唯求社稷长治,上应天命,下顺民心。”

“民心?”太子平的脊背骤然挺直,像一张猛然绷紧的硬弓。冰冷的怒火终于刺破了表面的沉静,“何处民心?相国所谓之‘民’,是那些被你私授厚爵、许以万金的幸进之徒?还是那班被你雷霆手段慑服、敢怒不敢言的城狐社鼠?”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铜灯中的灯芯燃烧,偶尔发出“哔剥”一声细碎爆响,如同紧绷至极的弓弦发出的断裂前兆。

子之的目光在太子平年轻的、因压抑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了片刻。殿内巨大鼎彝的影子摇曳不定,如同无数蛰伏的巨兽睁开了贪婪的眼睛。他并未即刻发作,只是移开了视线,重新落回那枚冰冷的相国印信上。那方青铜温润却沉重,如同这无垠的权力疆域,每一次挪移均蕴藏无可估量的代价。“退下罢。”他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彻底厌倦的疲惫,仿佛与眼前这头倔强的幼兽争辩,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再无半分意义。

夜色浓得化不开,沉沉压迫着整个蓟城。蓟城西北角,一处废弃武库的阴影里,将军市被的手按在腰间冰冷的剑柄上。枯枝在脚下断裂的声音在死寂中异常刺耳。他站定在一道破败的门扉前,四下环顾,确认身后那条条扭曲、布满污秽的深巷中空无一人,才用特定的节奏轻轻叩了三下。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隙,太子平那张隐在暗处的脸透出来,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燃烧。

门在他们身后合拢,仅容两人并肩的窄小空间,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角落一点豆大的油灯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勉强照亮两张同样凝重而激愤的脸。矮几上粗糙的地形图线条扭曲,标记着宫城、府库和几个重要将领宅邸的符号在昏暗光线下仿佛都在隐隐脉动。

太子的指甲狠狠戳在地图上标记着宫阙位置的墨点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墨点抠穿。“豺狼窃国,社稷将倾!”声音因压抑而嘶哑,“不能再等!齐国回信尚需时日,夜长梦多!相国羽翼日丰,那班贱民的愚忠……我们耗不起!”

“田辟强那边……”市被的手掌也重重拍在地图上,发出沉闷声响,目光锐利如刀,“太子当知,齐军便是虎狼!请得来,真能甘心只为我们火中取栗,再拱手退走?”他盯着太子平眼睛深处那簇燃烧的火焰,“引虎驱狼,后患无穷!”

“虎狼亦知噬人先后!”太子平的瞳孔在火光中猛地收缩了一下,语速极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躁,“若不拔除眼前这根毒刺,我父子何存?大燕何存?市被!”他猛地抓住将军手臂,触手一片冰冷的铁甲,“当断则断!只消你手中的剑,我宫中所藏的死士,在田辟强的虎狼到达之前……”

话语戛然而止,空气凝滞得几乎要碎裂。市被反手用力攥紧了太子平的手腕。两双眼睛狠狠对视,火光在彼此瞳孔中跳跃,映照出相同的孤愤与绝望。将军喉头滚动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有那只攥着对方手腕的手,力度一分分加重,直至指节爆出苍白坚硬的骨突,那掌心的力量传递着唯一决绝的信号。

夜色在死寂中一点点被熬煮成更浓稠的墨汁。市被终于缓缓松开了手,指间仿佛还残留着对方腕骨的冰冷触感。“何时动手?”他声音嘶哑地问。

墨一样的夜色开始变薄,呈现出一种压抑的深灰色,像一块吸足了污水的陈旧麻布,沉沉地覆盖着蓟城。宫城高耸的轮廓,在黎明的微光中如同一头蹲踞的巨兽,投下巨大不祥的阴影。东宫区域的大门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闷响,数十名身披黑色皮甲、仅露双目、犹如从幽都爬出的武士,从门洞内涌出。他们沉默迅疾,如同贴着街巷墙根滑行的阴影,扑向不远处一座高门宅邸——一座不久前才被王哙“赐予”相国子之心腹的府邸。

死寂被瞬间撕裂!凄厉的惊呼与兵刃撞击刮擦出的刺耳锐响猛地爆发!府门被巨力撞开的声音如同骨骼碎裂。府内火光冲天燃起,暗红的火焰在蒙蒙晨色中疯狂扭动,映照着仓促应战的家丁惊恐的脸庞和被砍杀飞溅而出的鲜红血点。浓烟滚滚,带着皮肉烧焦的恶臭,直冲冷冽的天空。喊杀声、哀嚎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恶鬼在地狱的油锅中挣扎嚎叫。

骚乱惊醒了尚未完全开启的蓟城。百姓惊惶,门窗紧闭,孩童被恐惧掐住的哭喊声微弱地传出缝隙。混乱如瘟疫般快速蔓延。相国府邸前,市被率领的披甲精锐结成了冰冷的盾墙,长戈林立的阵势如同钢铁的荆棘丛林,在混乱的街道上冷酷推进,矛尖直指那紧闭、漆色已有些黯淡的朱红大门。

“当!”

相国府邸沉重的门楼之上,一道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炸响!紧接着,密集如暴雨般的弩箭带着冰冷的死亡呼啸,倾泻而下!

“噗!”

是箭头撕裂血肉的闷响。市被队伍中一名士兵的头盔连带着天灵盖被劲弩斜斜射穿,他甚至来不及发出呼喊,身体便僵直着向后重重栽倒。随即第二人、第三人……瞬间数名精锐倒地,盾牌阵的边缘出现了几处晃动的、带着血色豁口的空隙。士兵倒下的闷响在死寂下来的瞬间显得格外沉重。盾阵后方,终于有人发出了受伤野兽般按捺不住的痛苦低吼。盾牌组成的银色水面不再平静,不安的涟漪扩散开来。

“相国有令!”一个尖利、故意拔高的嗓音在弩箭短暂停歇的间隙从门楼上传来,透着刻毒的嘲讽,“诛杀逆贼市被者,赏千金、封千户!杀太子平者,裂土封侯!”

死寂只有一瞬。紧接着的是爆炸性的狂乱!有人眼中瞬间燃起贪婪的血光,握着兵器的手开始颤抖;有人震惊失措,本能地望向身边同伴布满血污和恐惧的脸;也有人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低吼。

“嗡——!”

第二波密集的弩箭再次撕裂空气!更加刁钻,更加狠辣。

“铛!噗嗤!”

一面盾牌被强劲弩矢贯穿,盾牌后的士兵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箭矢破盾,余势未消,钉入后面一名持戈士兵的臂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歪倒,将本已裂开的盾阵豁口扯得更大。绝望的惊呼如冰水泼进滚油,恐慌的涟漪变成了惊涛。后方的士兵阵脚浮动,推搡踩踏,前排的队列几乎失控!

“顶住!”市被瞋目裂眦,声嘶力竭。但声浪瞬间被更混乱的嘶喊压过。

“挡不住了!”“上去就是送死啊!”

恐慌如野火燎原。那“千金”“封侯”的诱惑和眼前血淋淋的屠戮,彻底扭曲了人心。几名站在边缘、先前已被死亡阴影笼罩得心神动摇的市被部卒,猛地红了眼睛!他们几乎是同时暴起,手中的戈矛并非冲向相府高墙,而是带着破风声狠狠刺向身旁袍泽毫无防备的后背!惨叫声戛然而止。更多的士兵懵了,血点溅在他们的脸上和眼中,仿佛瞬间冻结了他们的神智。迷茫、震惊、背叛的痛楚在脸上凝固,转而被更浓烈的混乱吞噬。整支队伍彻底解体,在相府箭楼冰冷的注视下,昔日袍泽如野兽般在狭窄的街巷中自相践踏、砍杀!兵刃相击、骨骼碎裂、垂死的哀嚎刺破晨霭。血与泥混杂的污浆很快在青石板缝隙中肆意流淌,汇聚成暗红色令人作呕的小溪。残肢断臂随意丢弃在倒塌的杂物旁、冒着烟的灰烬上,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焦臭味和内脏令人窒息的气息,直冲天际。

市被如负伤困兽,目眦尽裂,他身边仅剩的十几名亲兵紧紧拱卫着,边杀边退,血染重甲,每一步都踏着倒下的部下和敌人扭曲的尸体。手中的青铜长剑每一次劈砍,都沾满粘稠的、尚带温热的血肉。相府箭楼上那个尖利的声音发出一串刺耳狂笑,箭矢却诡异地停下了。

血战已近尾声。街巷的混斗渐渐沉寂,大部分市被的手下要么倒在血泊中,要么绝望地逃散。太子平率领少数死士刚赶到另一个街口,见此情形,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点血色。他试图组织溃兵,但残存的部属如同惊散的兽群,只想逃离这修罗地狱。太子平嘶声力竭的呼喝被沉重的死寂和血腥气压得消弥于无形。

就在这一片狼藉的死寂之中,低矮屋舍间的阴影里,开始有胆大的身影晃动。窗户吱呀地被推开一点缝隙。木门吱扭地开出一条缝。一张张黝黑、布满风霜和深刻皱纹的粗粝面庞显露出来,是城里的平民、农夫,甚至妇人。没有声音,只有无数双眼睛里燃烧的暗红,那是不加掩饰的恨意,是多年受压的积薪被这一场动乱点燃的疯狂烈火。他们手中紧握着棍棒、沉重的农具,甚至劈柴的斧头,目光死死盯住巷战中残存的太子党人,也盯住了那边指挥死士如同无头苍蝇般的太子平本人。

“呼……”不知是谁先深深吸了一口满是血腥的空气。

“杀逆贼!”一个沙哑撕裂的吼声猛地从人群中爆开,如同点燃火药的引线!

“保护相国!”

“杀啊!”

压抑已久的咆哮终于冲出喉咙!黑压压的人群,像决堤的浑浊泥石流,裹挟着原始而混乱的暴力,轰然从四周各条狭窄的巷道中冲涌出来!木棒、铁镐、粗大的门栓带着风声狠狠砸向所有穿着黑色服饰或者衣饰稍显体面的人!分不清那是溃退的太子残部,还是被裹挟进来的倒霉士卒。瞬间,更多惨叫声爆发开来,比之前刀戈碰撞的锐响更加野蛮,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棍棒钝击血肉骨骼的沉闷“砰砰”声不断响起。锄头狠狠刨在人腿或后背上发出“噗嗤”闷响。骨头断裂的声音如同枯枝被生生踩碎!地上污血横流,混杂着粪便污水,令人作呕的气息蒸腾弥漫。

市被的残部被这股混乱的泥石流卷碎、吞没。他本人,这位素以刚毅着称的将军,被几个农夫用钉耙硬生生勾倒,沉重的门栓当头击落,头颅塌陷的闷响被淹没在更大的怒吼狂潮里。

太子平身侧最后的几名死士在乱棍下血肉模糊地倒下。他本人发出绝望的不似人声的狂吼,手中剑早已崩断,踉跄着后退,脚下湿滑的血肉几乎让他跌倒。绝望和不甘如铁砣坠住他的双腿。几根带着污血的锄头、门栓同时砸向他的后背、腿弯!剧痛中他扑倒在地,泥血呛入口鼻。模糊的视野被无数踏来的草鞋、破履淹没。剧烈的踩踏撕心裂肺的疼痛……意识消失的瞬间,他耳朵里最后灌满的,不是尊贵的“太子”称谓,而是无数混杂的恶毒咒骂——“逆贼”、“祸害”!

当狂潮的野蛮吼叫渐渐散去,清晨薄弱的阳光终于惨白地爬过城垣残损的垛口,毫无热度地洒在这片刚历经杀戮的街巷上。到处是姿态扭曲、面目全非的尸体。血汇集成坑洼的暗潭,表面凝固着一层油亮的紫黑色。破碎的兵器、断肢和散落的甲片堆积纠缠在一起,发出无声的控诉。那具曾经身着精致衣袍的年轻躯体,此刻躺在泥泞和血污之间,衣袍被扯烂,浑身布满了深陷的紫黑色淤痕和骨茬穿出的破口,面容肿胀变形,几乎难以辨认。那些最初围上来发泄怒火的平民早已不知所踪,唯有更远处屋舍的门窗后,有几双冰冷、麻木的眼睛,如同深井般无声地注视着这片狼藉,眼神空洞如千年寒冰凝就。深重刺鼻的血腥铁锈味,混杂着肠穿肚烂的腥臊和恐惧失禁的尿臊气,盘踞在街巷每一寸空气里,形成实质般的绝望恶瘴,久久不散。

一个侥幸残存、靠躲在尸体堆里才捡回性命的市被部属,浑身糊满凝固和未干的血泥污秽,正悄无声息地向着城东的废庙移动。他的一只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脸上满是血污和泥土,唯有一双眼睛惊魂未定地转动着,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寂静得可怕的街巷,如同受惊过度、惶惶不可终日的土拨鼠。终于,他来到废庙坍圮的一角,扒开几块松动覆盖着枯草和碎瓦的条石,颤抖着从里面摸出一片几乎被血染透的葛布。他撕下衣服尚且干净的里衬,裹上炭条,用那只还能动的手,艰难地写下几个歪歪扭扭、墨色时断时续、浸透了血痕的字迹:“燕地已裂,群氓助逆,太子、将军皆殁……”他停了停,似乎被什么极深的恐怖攫住了心神,手抖得厉害,又费劲地加上“请齐侯速发义师,解民倒悬!”

他将这块血布卷成细细的一束,塞入一个沾满泥垢的空心细竹管内,用蜡紧紧封住一端。废庙的墙后,一个粗布衣衫的暗线无声地接过竹管,没有言语,身影一旋便融入了巷尾那片残破摇晃的阴影之中,仿佛一滴墨水坠入了黑夜。

风卷过蓟城空旷破败的街道,吹过那些尚未完全冰冷的尸体,发出呜咽般的低鸣。这声音掠过城墙,越过光秃秃的原野。深春的天空依然高远、冷漠,碧蓝得刺目,如同无情巨神的眼,冷冷地俯视着尘世间这片沸腾过又骤然冷却、只余死寂的熔炉。

临淄城西,濒临淄水的高崖之上,齐宣王田辟强新落成的离宫——雪宫,白玉阶陛在晴日下熠熠生辉。宫内酒宴的喧嚣隐隐透出雕花的棂窗,钟磬丝竹之声带着一丝轻佻的靡靡之音,飘散在微风里。宫殿深处,宣王的书房却肃杀如冰。一张巨大的黑漆蟠螭纹木案横亘中央,上面铺陈着一幅用暗红朱砂勾勒出山川城池的羊皮地图。田辟强斜倚在铺着斑斓虎皮的宽大王座上,手指心不在焉地点着羊皮图上一处标记着“蓟”字的城池位置,另一只手则把玩着刚从几案下方取出的、以细竹管封蜡藏匿的密信布片。他面前肃立着几位齐国重臣,空气沉闷得如同暴雨前夕。

丞相田婴面色凝重如铁,灰白的须髯随着他沉缓的话语微微颤动:“王上,燕国虽乱如沸鼎,然其疆土千里,带甲十数万,昔年齐桓亦未敢轻动。况今其内乱方炽,彼之疮痈,岂容外邦针砭?太子平既死,此伐以何名?无名而伐人国,必致群起而攻!”他的目光投向田辟强手中的密信,那布片边缘仍残存着暗褐色的血渍,触目惊心。

老臣闾丘奭随之沉声道:“丞相所言极是!贸然起大军,深入燕土,兵连祸结,损耗无算。倘战事迁延,三晋、西秦或楚人乘间图我,危如累卵!岂非为丛驱雀,徒为人作嫁耶?”言辞恳切忧虑。

田辟强眉头紧锁,手指在案几边缘烦躁地敲击着,发出一连串“笃笃”的闷响。他瞥了一眼地图上代表燕国那一片苍白的区域,又扫过几位面有忧色的大臣,最后目光落回手中那块沾染了燕国血迹和混乱气息的葛布密信。那“解民倒悬”四个血字像烙铁一样灼烧着指尖。他心中那杆秤,一面是“千里燕地”这令人血脉偾张的诱惑,一面却是田婴等人话语里蕴含的山岳般沉重的现实后果。天平疯狂震荡,每一次偏转都牵动着五脏六腑。

“臣敢斗胆,请王上召见一人。”一直默不作声的上将军田忌,忽然出声。他身形挺拔如松,历经沙场的眸子锐利如鹰隼,扫过众臣脸上的担忧,落回田辟强犹疑的脸上。

“何人?”

“邹人孟轲,孟夫子。”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沉闷。田婴眉毛猛地一扬,闾丘奭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讶异甚至是不以为然。田辟强的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亮的光。传闻此人不趋时势,性狷介,但每每出言犹如利刃直剖心腹。田辟强对这类人物向来存有三分好奇心与一分掌控欲。

片刻之后,殿门开启。孟轲稳步走入殿中,他身上是常见的青色深衣,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异常干净。身形不算魁梧,行走间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般的稳重心魂。他目光湛然清澈扫过几位齐国最有权势者的面庞,最后平静地落于田辟强身上,微微躬身行礼,无卑亦无亢,如同面对寻常旅人。

“孟夫子,”田辟强打破沉寂,身体微微前倾,眼中探究的意味不加掩饰,“燕地民怨沸腾,群起噬主。孤闻仁义之师,应天顺人。然廷议以为,伐大国必引众怒,无名无分,进退维谷。不知夫子何以教我?”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孟轲身上。丞相田婴捻须不语,闾丘奭眉头微蹙,上将军田忌则目光灼灼。

孟轲缓缓抬起头,直视着田辟强,声音如同磐石碰撞,字字清晰穿透殿堂肃杀滞重的气息:“王上之问,轻矣。”他顿了顿,让这近乎指责的开场白所带来的震颤在每个人心头回荡,“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武王伐纣,血流漂杵,然天下归周,后世称仁。何也?”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在田辟强开始燃烧某种热度的眼眸深处,“岂非以其诛一暴夫,救万姓于倒悬?今燕王哙昏聩,私授天下于佞人子之;子之暴虐,纵奸佞横行,荼毒生民。太子平举义而反遭群氓噬体!其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心,岂非渴水之鱼乎?救其民于水火,此即汤武之业也!此即天与齐之机也!”

每一个字都如重锤敲在田辟强心上!“汤武之业”四字,如同在他眼前点燃了一簇足以燎原的星火。那块血染的葛布密信突然变得无比灼热!“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画面几乎让他血脉贲张!他仿佛已经看到齐军的大纛飘扬在燕国都城之上,而自己,将获得圣王再世的赫赫威名!

丞相田婴脸色一变,跨前一步,声音带着急促:“夫子!此一时彼一时!周室衰微,列国相争,岂有真正箪食壶浆?即便有,民心如水,今迎尔,焉知他日不反噬……”

孟轲霍然侧首,目光如电射向田婴:“武王灭商之际,商之民心何尝不思故主?何尝无反复?然周武正其道而行之,存其社稷,恤其遗黎,故能安天下于磐石。后世之疑,正由不诚!行义师,以德临之,以仁抚之,方为根本!”他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充满了沛然难当的自信,“若疑虑于前,逡巡于后,坐失拯溺之机,非但与德不配位,更何以称大丈夫?何以图霸业?”

“好!好一个‘以德临之,以仁抚之’!”田辟强猛地一拍面前的巨大黑漆长案,“砰”的一声大响,震得案上地图卷起一角,几枚象牙签筹跳动着跌落玉石铺就的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回音。田辟强骤然站起,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眼中那丝犹疑已被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彻底烧灼殆尽,仿佛被孟轲点燃了他潜藏已久的心火,“寡人受命于天,安能坐视此绝域之民永陷水火!田婴!勿复多言!” 他一摆手,斩钉截铁地喝止了还欲再谏的丞相。田婴胸口起伏,脸色灰败下去,嘴唇翕动了两下,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垂手肃立,如同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量。

“田忌!”宣王声音高亢,带着金石般的决断。

“臣在!”

“速速联络赵国、魏国,言我齐国欲兴义旅,北击燕地,为民除暴!问其可有同扶大义之心?”

“遵命!”

“命督亢各城,立时开武库,整饬车马军械!命即墨、高唐、阿、临淄、博陵五都,”他每说出一城,手指便在羊皮地图上相应位置重重敲击一下,“征调精壮甲士!命北疆郡县,聚边民之勇健者!粮秣务必丰沛!各部整备待发!不得有误!”

一连串如冰雹砸地的命令从田辟强口中吐出。殿内仿佛刮起了一阵无形的旋风。几位大臣肃然而应:“臣等遵旨!”田婴、闾丘奭等人迅速对视一眼,虽忧色未减,但在君王决绝的气势与孟轲那番大仁大义的冠冕之词压迫下,也只能深深俯首领命。

孟轲站在大殿中央,青色深衣在穿透窗棂的光柱中显得愈发朴素。他脸色平静依旧,深邃的眼眸深处映照出宣王志得意满的身影,也映照出那几位重臣强行压制却仍不免浮于眉梢的深重忧虑。那目光如同穿越万古的静默潮水,不悲亦不喜,只是无声地流动。

殿门被无声地合拢。门外,春末的风带着最后一丝暖意卷过檐角悬挂的金铎,发出几声空灵的轻响。临淄城中隐隐传来市肆的喧嚣与军吏催促战备的口令。一种混合着血腥、战争与宏大梦想的气味,伴随着离宫深处宴乐残留的靡靡余韵,在这春日的晴空下弥散开来。一场注定震动天下的风暴,已然在稷下学宫外的雪宫密室中,悍然拉开了序幕。

深秋。寒风如万把细密的钢针,裹挟着冰冷的沙砾和碎雪颗粒,在苍黄辽阔的燕地上空肆意呼啸。强劲的冷冽气流盘旋着,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无边无际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迫下来,连稀疏坚韧挺立的衰草也被吹得紧紧伏在地面,瑟瑟颤抖。这风穿透了行进中的齐军将士厚厚的皮甲和裹身的麻葛袍服,刀子般剐着露出的皮肤。

匡章伫立在御者的位置上,乘坐着他那辆坚固的战车。冷风吹得他铁甲泛着冷光,头盔上的红缨猎猎飞舞。他目光凝重,如同铁铸,越过自己麾下这支沉默行军的大军。这支由五都遴选的精锐甲士与征发北地郡县勇健乡民组成的庞大联军,车马辎重绵延数里。兵刃的寒光在这昏浊的天色下形成一片肃杀的银灰色洪流。车轮碾过冰冻僵硬的土地,发出沉闷滞涩的“咯吱……咯吱……”声响,节奏单调而冰冷,穿透刺耳的风声,叩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报——!”一骑斥候顶着风尘疾驰而来,马蹄踏过结着薄霜的地面,溅起细碎的雪粉和土块。骑士在匡章车驾前猛地勒住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又落下,喷出大股白气:“禀将军!前方五十里即易水!对岸燕人壁垒……壁垒已开!只见一些老弱妇孺,携着……携着筐箪之物于河边聚集,守军……守军不见踪影!”

“什么?”匡章身旁的副将错愕出声,语气惊疑不定,“壁垒已开?守军遁逃?此中莫非有诈?”

“报——!前方六十里!文安邑!城头遍插草束!城门大开!邑宰亲自率当地三老携老牛及牺牲置于城外道旁!声称……声称迎候上国天军!”第二骑斥候几乎同时飞至,声音因剧烈喘息和寒冷而断续,却清晰地将诡异无比的讯息砸进每个人的耳中。

匡章铁铸般的面容未见丝毫松弛,瞳孔深处反倒掠过一丝更深沉的警觉。眼前的一切,美好得如同涂满了蜜糖的毒饵!这完全悖逆常理的情形——“箪食壶浆”,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赤裸?他猛地攥紧了手中冰凉的青铜扶栏,指关节因用力而爆出青白。然而,没有箭雨!没有突袭!只有那些匍匐在路边、瑟瑟发抖、面容模糊的燕地民众和他们简陋的奉献。副将充满疑虑的目光和周围甲士惊疑不定的低语都在提醒着他:这诡异的平静背后,随时可能爆发出最致命的凶险。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尖锐、带着哭腔的呼喊从寒风中断续传来:

“天兵来了……是齐国的天兵!”

“杀子之!杀了那个害人魔头!”

“替孩子他爹报仇啊!”

……

几匹驽马拖着一辆破旧的小车歪歪扭扭地闯到了大军侧翼。车上一个头发花白凌乱的老妪涕泪纵横,伸出枯柴般的手指向蓟城的方向,嘶喊着模糊却饱含血泪的控诉:“天杀的……天兵老爷们……去……去蓟城!杀了那狼心狗肺的子之老贼!给我那死在河工上的儿子报仇啊!”她干瘪的脸颊抽搐着,浑浊的眼泪冻成冰珠挂在沟壑纵横的脸皮上。一个年轻的农家汉子站在车旁,搀扶着她,虽也满身风霜,眼中同样闪烁着不加掩饰的恨意和一种豁出去的、病态的兴奋与期待。几个破旧的、盛着些发黑干粮的粗粝筐箪被颤抖的双手费力地推送到最前排齐军士卒的脚下。箪中几个粗黑的麦饼裹挟着尘土,在寒风中散发出微弱的气息。

匡章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哭诉老妪扭曲的脸庞和旁边汉子眼中的血丝,再扫过那些简陋得近乎卑微的贡物。他清晰地看到,那汉子扶住老妪的粗糙指骨上,有几道新鲜开裂的血口,与陈旧的厚厚老茧交织。多年戎马生涯养成的直觉让他几乎能嗅到那伤口传来的、一丝属于绝望挣扎又抱着一线希望的微茫气息!就在这一刻,副将焦灼的目光、士卒们手中攥紧的戈矛、还有那老妪令人心碎的绝望哭嚎,如同无数道无形的绳索同时绞紧了他的心神。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铁锈和淡淡血腥的寒冷空气,肺部被冰火狠狠灼了一下!他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无论是诱敌深入的陷阱,还是孤注一掷的归顺,时间就是这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传令!”匡章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疑的决绝狠厉,在寒风中撞得冰冷铁甲嗡嗡作响,“全军!不得扰民!不得擅取一粟一箪!即刻改道!取最近便路!疾趋蓟城!不得迁延!”

“喏!”

传令兵嘶哑的喊声向队伍前后飞驰而去。“不得扰民!不得擅取一粟一箪!”“疾趋蓟城!”的命令被层层迭起的声音覆盖,一层层传递下去。整个肃杀行进的大军骤然加速!车轮碾过冰冻的土地不再滞涩,发出急促连贯的“轰隆隆”闷响,仿佛大地深沉的喘息。冰冷的金属甲片摩擦撞击,如同无数蛇鳞刮过,汇成一种单调却极具穿透力的催命符。前排士兵的脚步踩在那些破旧筐箪之间,小心地绕过,泥泞的皮履溅起的冰冷泥点落在筐筐干粮边缘。队伍如一条被注入了狂暴意志的钢铁洪流,目标明确——直指那座浸泡在血与火中的古老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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