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齐王的算盘(2/2)
斥候满面尘土,声音因疲惫而沙哑:“曲沃前方!楚国三闾大夫所部主力已与秦将疾(樗里疾)之先锋于城外狭道遭遇,激战正酣!然秦军势大,筑垒固守,楚军连日强攻未果,伤亡颇重!楚将请求我……我军从东翼策应突进!”
“突进?”田辟疆冷哼一声,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洞悉一切,“寡人远道而来,人马疲惫不堪。再者,秦军壁垒坚固,冒进强攻,岂不是以卵击石?”他透过掀起的那道细缝,望向前方隐约可见的、被黄尘和烟尘笼罩的地平线,“回报三闾大夫:就说……寡人之师,只可策应威慑,不可轻动!”他放下车帘,光线被隔绝,车驾内瞬间恢复了之前的昏暗与沉静,“传令各部,放缓行速,就地修整!”命令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犹疑。
淮北的夏风依旧灼热刺人。
数日后,楚军大营深处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楚国传令兵不顾一切地冲进帅帐区域,朝着田辟疆临时驻扎的区域飞奔而来,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抖:“大王!景翠将军急报!秦韩魏联军……秦韩魏联军主力竟悄然绕行,已猛扑曲沃侧背!”他脸上沾满黑灰,像是刚从火场中钻出,“曲沃……曲沃楚军营盘被袭,后军辎重几乎全毁!前方强攻的将士失去后援,死伤惨重啊!”
“哦?”田辟疆刚刚接过内侍递来的湿润布巾拭脸,动作猛地一顿。他沉默地擦拭完手,随手将布巾扔回铜盆中,溅起细小的水花。“情势如何?楚军……顶得住否?”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传令兵几乎要哭出来:“顶不住了!秦军锐士穿凿营垒如摧枯拉朽!我家将军……景翠将军亲率中军死战方得稳住阵脚,但……但西翼已被撕裂!死的人……堆成了山!”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沾染黄泥的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大王!求齐国大军火速驰援侧背!曲沃危在旦夕!”
田辟疆缓缓走到临时营帐门口,掀开沉重的牛皮帐帘。远处,曲沃方向的天际被一股浓重的黑烟涂抹得污浊不堪,如同恶兽吐出的毒瘴。隐隐的喊杀与兵戈撞击声随风飘来,时断时续,带着末路的凄厉。他静静伫立片刻,眯着眼感受着风中的杀伐气息,才缓缓转身:“传寡人令,前军轻车千乘、选锋锐骑两千——”他声音不高,清晰地传达着每一个字,“直插曲沃秦军侧翼壁垒!余部……”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帐外肃立、如同岩石般纹丝不动的齐军将校,“结阵,严密监视韩魏动向!无寡人令箭,不得妄动一兵一卒!”那最后一句,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齐国的千乘轻车,由坚硬的木材与青铜框架拼合而成,每一辆车厢的厢壁外侧都铆钉着厚重的铜皮作为防护,车辕前伸出尖锐的冲撞尖角。车轮滚动,载着战鼓和射手疾驰而出!两千齐军选锋锐骑紧随其后,人披轻便牛皮甲,马身只覆要害,以极致的速度冲锋在前,带起一路狂飙的烟尘,锋利的长戟在阳光下映出死亡的寒芒。他们卷起一片土黄色的风暴,在广袤原野上划出一道笔直的、暴戾的切线。如同一柄烧得通红的短剑,迅猛而决绝地狠狠楔入正在围猎楚军的秦军侧翼!
秦军方阵正全力压向楚军帅旗所在的核心区域,将如雨的箭矢倾泻在摇摇欲坠的楚军阵列上,步兵方阵的方阵长矛密密麻麻伸出,森然如林的矛尖逼得楚军阵线不断后退压缩。谁也没料到侧翼会骤然遭遇如此暴烈致命的突袭!
“杀——!”
第一波齐军锐骑狂暴地撞碎了猝不及防的秦军弓弩手阵列!沉重的战马冲力之下,秦兵如草芥般被踏翻刺穿。长戟无情地收割生命,弯刀撕裂着单薄的皮甲。紧接其后的齐军武冲车如同不可阻挡的巨兽,轰然撞上秦军仓促组织起的薄薄盾阵!沉重坚固的冲车以不可匹敌的蛮力将木盾连带着执盾的士兵一并撞飞!巨大的冲击力让车辕上尖锐的青铜撞角深深嵌入秦军士兵血肉之躯,又轰然破阵而出。秦军原本坚不可摧、密如蚁群的侧翼瞬间凹陷进去一大块!被撞开的缺口如同狰狞的伤口,鲜血和断肢瞬间将那片大地染红,惨烈得让人无法直视。那支刚刚还如同洪流般倾泻着压迫感的秦军方阵,骤然一滞,仿佛被这迎头一记凶狠的闷棍打懵了。
混乱中,被困在核心、玄色袍甲早已被血污浸染,头盔也不知所踪的三闾大夫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猛地看向侧翼那突如其来的混乱和杀声响起的方向。他看清了那高高扬起的、在尘土与血腥中猎猎招展的青色玄鸟大旗!
一瞬,时间仿佛凝固了。旋即,他用尽残存的气力嘶声吼出,嗓音嘶哑却如同惊雷劈开战场:“援兵至矣!齐军已破贼侧翼!”这声音如同强心针,注入濒临崩溃的楚军残部心中,“随我杀出重围!夺回曲沃——!”
早已精疲力竭、只凭一口怨气撑着的楚军士卒,如同被点燃的死灰,发出了困兽般的凄厉嚎叫!他们无视了遍插在身前的秦军矛戟,顶着密集的箭雨,猛然爆发出最后的力量,顺着齐国锐骑撕开的那个血腥豁口,如同复仇的黑色怒涛,狠命地向溃乱的秦军扑去!战局在那电光石火之间,瞬间逆转!
当一面残破不堪,沾满血污和焦痕的楚国“斗”字帅旗,终于颤巍巍地插上曲沃那熏得漆黑的城头时,西方早已沉落的夕阳映照出的最后一点暗红余光,也彻底被沉沉暮色吞噬干净。整个曲沃城,连同城下那尸骸枕藉、残兵断刃遍地的巨大原野战场,都沉入了令人窒息的黑夜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之中。
“赢了?”田辟疆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刚刚睡醒的嘶哑,在昏暗的车驾内响起。他刚刚沐浴更衣过,披着细软的丝绸深衣,坐在弥漫着浓重草药气味的临时大帐中。屈晃坐在下首,面容憔悴得脱了形,眼眶深陷下去,如同两个阴沉的窟窿,只有那身代表身份的黑底彩绣的袍服虽布满灰土褶皱,但还保持着楚使最后的尊严。
“赖齐王神威援手,将士用命,曲沃……”屈晃的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异常干涩,他挣扎着想挤出一点笑容,却只牵动唇角僵硬的肌肉,“曲沃……已重回楚之版图。”
帐内只点了几处低矮的青铜小灯盏,跳跃的光芒在屈晃脸上投下浓重而游移的阴影。田辟疆隔着一段距离,目光似乎并未聚焦在屈晃身上,只投向帐壁某处虚无的点,像是穿透厚重的牛皮帐幔,看向某个未知的远方。“秦人受此重挫,岂肯善罢甘休?”他的疑问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必然的结果。
屈晃深吸一口气,强行振奋精神:“大王放心,我楚将景翠已移大军屯驻鲁、齐西南边境并韩国之南,旌旗蔽野,兵锋所向,必使秦、韩、魏三国皆不敢擅动刀兵!”言语间带着刻意夸大的气势。他随即深深躬身:“此役齐楚携手克敌,我楚国上下,感念齐王高义!日后……”
田辟疆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落在屈晃深深弯下的脊背上,那里显露出被汗水浸透又干涸的汗渍轮廓。他的声音平缓无波,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邦交之谊,在于互利互赢。寡人已看到楚人之力与楚人之诺。景翠既屯驻强兵于彼处,寡人亦当……”他顿了顿,指尖缓缓捻过王袍袖口那细密华贵的玄鸟暗纹,“遣大将驻军于齐、楚之界,共御外侮!”没有过多的客套,更无“感念高义”的回应,只有再清晰不过的结盟意图和随时可以撤回的警惕姿态。
屈晃抬起头,在那昏黄摇曳的灯火中,他捕捉到田辟疆唇边一掠而过的冷硬弧度。那弧度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如同刀锋一闪,瞬间便消失无踪。
齐楚结盟的余音尚在朝堂回荡,朝臣揖让称贺的场面还未完全散去,便如同投入沸油的水珠,被一声惊怖的急报骤然打破。齐国南境的烽燧骤然点燃!那冲天的黑烟在晴朗无云的南境长空下显得无比骇人!加急军报几乎在烽烟升起的同时,以疾驰的铁蹄接力、横穿大半个齐国疆域的方式送抵临淄,信使的战马到达宫门时已经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南方边城守将的告急帛书被内侍颤抖着呈递至齐王手中。田辟疆面沉如水,展开那卷带着泥土和汗气、皱巴巴的帛书。上面墨迹淋漓而仓促,力透纸背:“……越国倾国之兵十万众,舟师由震泽起锚,蔽空而来!越王无强亲统陆师主力沿吴江北岸排山推进!前锋……前锋已抵我……艾陵要塞门户三十里外!战火……顷刻……将至!”
“十万越甲……艾陵……”田辟疆放下帛书,指关节捏得发白,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他踱步至巨大的疆域图前,手指从临淄向南滑过,最终重重戳在“艾陵”那个标记上,然后又死死按住图旁代表越国疆域的巨大空白,仿佛要将那一纸戳穿!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殿内每一位重臣,每一个都噤若寒蝉。空气凝固得如同金石。半晌,死寂被打破。
“越无强……”田辟疆的声音冰冷得像从极地深处传出,每一个字都凝结着无形的寒霜,“不自量力,竟敢乘寡人北方有事之隙,兴兵犯境!”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那块代表越国的区域,眼神急剧闪动着,似乎要将那一片空白的地形都深深烙入脑海。他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即刻遣使!给寡人去震泽会稽,面见越王无强!”他用力点指着地图上越国都城的标记,“告诉那个莽夫,他选错了敌人!更要让他明白——”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轻蔑与狡狯的奇异表情,声音压低了三分,带着洞穿世情的蛊惑气息,“攻伐齐国,不过是替强秦去拔除一根眼中钉!对他而言,有何益处?”
他挥动袍袖,如同驱赶蚊蝇:“寡人倒要看看,越国这块腐朽的木头,到底能不能点起真正燎原的火焰!”
震泽之畔的越国都城会稽,空气似乎永远漂浮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湿漉漉的水汽,混杂着浓密的荷香与淤泥蒸腾的土腥气。蜿蜒的水道穿城而过,水道两侧是层层叠叠、用巨大的毛竹和木板搭建的吊脚楼,水影在上面不住地摇晃。齐使端坐于临水而筑的巨大竹轩之内,姿态沉静如湖心深水。他身着一尘不染的细麻深衣,腰间仅悬一枚墨玉珩佩,气度高华,与那些侍立轩外、身披斑驳鱼皮甲、佩戴巨大青铜双耳矛的越国武士形成巨大反差。竹帘卷起一半,水声泊泊入耳。
殿门豁然洞开,高大的越王无强大步踏进。他身形壮硕如小山,黝黑的肌肤在轩内黯淡的光线下微微泛着油亮的光泽。一身由不知名黑色猛兽皮硝制而成的战甲,表面布满粗粝疤痕般的天然纹路,显得格外凶悍。甲片的接缝处用暗红的麻绳粗犷地捆缚固定,肩头甚至缀着两枚巨大的猛兽獠牙作为装饰。他刚硬的脸庞上有着一道长长的伤疤,如同蜈蚣横亘过颧骨,随着他的步伐,一股浓烈的野兽腥膻气息扑面而来。
他大马金刀地坐到矮几后的虎皮坐垫上,镶着巨大兽眼宝石的沉重战靴随意地搁在光滑的竹地板上。他盯着齐使,眼神如饥饿的虎狼:“远来齐使,可是献降书而来?”
齐使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眼前这头愤怒的巨兽不过是孩童的恫吓。他微微一揖:“外臣此来,实为越国社稷百年之计。”
“社稷?”无强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笑,粗壮的手臂一甩,沉重的青铜臂钏撞出铿锵之声,“汝等齐人一贯口舌如刀!寡人十万雄兵已抵艾陵!何计?唯战而已!明日此时,寡人之剑必斩齐军将旗!”他猛地一拍面前矮几,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几上摆放的果盘杯盏都随之跳动了一下。水面上掠过一阵疾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齐使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却深邃地迎向无强那喷火的双眼:“大王此言差矣。”声音不高,如同润物无声的细雨,“外臣斗胆一问,越国倾国之精壮,渡江击齐,胜负几何?”
无强粗重的眉毛猛地一拧,脸上横肉虬结:“寡人兵马强盛,何谓胜负?”他声音粗暴。
“纵胜,”齐使毫不退缩,语速沉稳依旧,“齐之国力,十倍于越。大王能击破艾陵,却能否穿我齐长城之险?能毁我临淄外郭,然可掘齐根基于海岱之间?”他目光灼灼,逼视着无强眼中骤然掠过的一丝犹疑,“倾尽越国血脉,不过拔除齐国!然齐亡之日,便是强秦少一心腹大患!秦人据函谷之固,收三晋之地,控天下枢机——那时节,”齐使声音陡然压低,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越国甲兵尚存几何?血沃齐地之越国,在强秦虎目之中,岂非又是一块砧板上的肥肉?大王此举,是为秦人火中取栗,为他人做嫁衣啊!”
无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那道长疤如同活物在面颊上扭动。他鼻孔翕张,粗声喘息着,紧握的指节咯咯作响,显然内心正激烈挣扎。
“而楚则不然!”齐使敏锐地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缝隙,声音陡然清亮起来,如同利剑出鞘,“楚怀王优柔寡断,徒拥千里之土却不知兵甲之利!其甲兵之朽钝,远逊于齐!其重镇广陵、吴越故地富庶近在咫尺!”齐使手指在虚空中一点,仿佛点在地图上的某个要害,“楚之虚弱,昭然若揭!大王试想,若十万越师回师西进,趁楚军主力被景翠远调鲁齐之际……”他脸上首次浮现出一丝极具煽动性的兴奋光芒,身体微向前倾,“渡大江!破吴城!直捣其郢都!夺回百越故土,复三江之控!那时,越王之功业,当不逊勾践!届时,天下谁敢言越弱?强秦东顾之心,亦必为越王所慑!”他的声音在轩内回荡,极具诱惑。
“夺回百越故地……”无强的目光死死盯住齐使,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悬在腰间的短斧柄,那沉重的墨绿色玉饰上刻着古老的夔龙纹路。他粗重的呼吸如同风箱般响着,脸颊上的伤疤在变幻的光影中扭动得更加明显。
“大王!”齐使的声音带着一锤定音的力量,“攻楚易,如探囊取物!利越国,雪前耻!功成垂世!大王岂有意乎?”他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临水轩陷入一种微妙的、只有水浪轻拍堤岸声的绝对寂静之中。
无强脸上的暴戾之色一点点褪去,被另一种灼热的光芒取代。他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抬头,眼中迸射出比方才宣战更为炽烈的贪婪和野望,那目光似乎要喷出火来,烧穿眼前的空气!他豁然起身,身形如山岳立起,巨大的身躯在轩内投下浓重的阴影,腰间的青铜斧钺撞击兽皮甲片发出“铿”的一声脆响!
“传令!!”无强的声音嘶哑,却带着雷霆般的震撼力量,几乎要将竹制轩顶掀翻,“三军听令!西向——拔营!改道!”他用一只大手狠狠指向西北方,那是波涛汹涌的大江方向,“目标——楚国!”
水道上停泊的庞大越国舟师发出了沉闷苍凉的号角声,低沉呜咽着在潮湿的水城中弥散开来。原本直刺北方齐国腹心的越国剑锋,在无形的鬼使神差之下,于会稽城前硬生生扭折,带着贪婪和血腥的指向,悍然对准了西方的千里楚国沃野!
江南暑气最盛之时,浩渺的震泽水面蒸腾着湿热的水汽,黏滞的空气仿佛化成了无形泥沼,沉沉压在人胸口。这片辽阔水泽曾以湖光水影闻名,此时却被无数狰狞的刀枪锐气撕裂。越楚两国的主力大军在这片水域的边缘,展开了惨烈无比的绞杀。
血水如同被煮沸的大鼎,将湖水大块大块地染成赤红。被巨斧劈碎的战船碎片漂浮在污浊的血浪之中,缠结着水草与漂浮的断肢残骸。浓重的腥臭味铺天盖地,混合着垂死哀鸣、兵戈撞击的锐响和沉船倾覆的轰然巨响。
一名楚国将领在混乱不堪的战船上声嘶力竭地吼叫,声音已被绝望劈裂:“顶住!给我顶住!顶住越人!”回应他的却是一柄呼啸旋转掷来的沉重双耳飞矛!
“噗——!”飞矛瞬间穿透了将领厚实的犀甲,带着他整个人倒飞撞在船尾栏杆上!木栏应声爆碎!将领魁梧的身躯裹着鲜血滚落入沸腾的血湖之中,只留下甲板上一大片放射状泼洒的浓稠血迹和碎裂的木刺。他沉没之处,血沫激烈翻涌,又迅速被浑浊的血浪吞没。
不远处,一艘沉重的三层楼船舰首被无数支浸透火油的火箭钉满!黑烟带着恶臭的焦糊味道冲天而起!火焰贪婪地噬咬着船帆和桅杆。船上的楚军士卒如同在热锅上挣扎的蚂蚁,惨嚎声此起彼伏,不少人被烈火逼迫着跃入下面的炼狱湖水中,冒起一股青烟便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越王无强身披一身被敌血浸透、变成暗红色的猛兽皮甲,狂野的须发上凝结着紫黑的粘稠血块。他独自站立在一艘巨大战舰高耸的艉楼上,宛如一头浴血的人形暴龙。他手中的巨斧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猩红的血雾,楚人的甲胄如同纸片般被撕裂。他俯视着湖面上地狱般的景象,发出一阵狂野到极致的长啸:“痛快!痛快!楚人不过土鸡瓦狗!传令——速速凿穿他们的主阵!明日此时,寡人要进楚王郢都饮宴!”狂啸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厮杀喧哗。
震泽血战的巨大烟柱,在无强癫狂的狂笑和沉船的闷响中冲天而起,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穿透千里关山、横跨大江,抵达遥远的齐国宫阙。
临淄王宫的巨大正殿此刻如同坠入深海般寂静无声。暮色沉沉,沿着高大的窗棂爬进来,仅有的光源是田辟疆御案上一盏巨大而精美的青铜树形灯。灯树的每根枝桠顶端都跳动着烛火,像是一小捧一小捧凝固的金色火苗,它们合力将御案周围一小片区域照亮,却也使得远离灯光的宫殿深处陷入无边而沉重的黑暗。
巨大书案上,一份刚刚誊写完成、墨迹尤新、由简牍长卷连接而成的文书静静躺着。那是田婴亲手奉上的奏报,每一片竹简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齐篆小字。它们无声地记录着震泽的惊天血战:楚将折损几何,战船焚毁几何,越兵深入楚境多远……最终停留在越王无强近乎疯狂的屠戮宣言上。
田辟疆倚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巨大蟠龙髹漆王座中。灯树的光芒映照着他面部的轮廓,额头以下的大半脸庞却沉没在浓重的阴影里,只留下一双眼睛,被摇曳的光映照得幽深不定,像是两口望不到底的古井。他的手指,指节粗大而坚实,此刻正有一下没一下、极轻极慢地敲击着光滑冰冷的王座扶手,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笃……笃……”声。
在更远的、被大片黑暗吞噬的宫殿深处,一个苍老的背影在昏暗中艰难地、迟缓地移动着。那是田婴。他脚步沉重,背脊微驼,身影被昏暗的光线扭曲拉长,仿佛背负着难以言喻的千斤重担。他没有回头去看高台上那个被孤独灯影笼罩的君王,只是缓缓挪动着脚步,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织毯上,没有声响,却又沉重得让人窒息,最终在深殿的门槛处停下,迟疑片刻,消失在殿外更深沉浓重的黑暗之中。
烛光偶尔微微跳跃一下,御案上那份墨汁如血的竹简长卷,便在瞬间被晃动的光芒映亮一角字迹,旋即又沉入王座投下的无边暗影里。案头的烛泪无声地流下、堆积、凝固,在青铜底座上化作冰冷丑陋的痕迹,宛如凝固了的、无人知晓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