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崇宁党人碑(2/2)
更有甚者,蔡京及其党羽,并不仅仅满足于打击名单上的人。他们趁机排除异己,将许多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旧党”,但只要不依附他们、或曾与他们有隙的官员,也纷纷打入另册,或贬官,或远谪。朝堂之上,一时间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在这片肃杀的气氛中,也并非没有不同的声音。
太学正(太学学官)陈朝老,一位以刚直敢言着称的士人,愤然写就一篇《蔡京十四罪疏》,痛斥蔡京“欺君罔上、祸国殃民、排除异己、操纵权柄”等十四大罪状,试图通过舍人院(负责草拟诏令的机构)呈递御前。
然而,奏疏还未出舍人院,便被蔡京的耳目截获。陈朝老当即被罢免官职,逐出太学,险些也被列入“奸党”名单。此事之后,朝中敢于直言者更是凤毛麟角。
还有一些官员,则试图用更委婉的方式表达异议。例如,在讨论是否将“奸党”名单进一步扩大时,有人小心翼翼地向蔡京提出:“蔡公,名单之上,皆一时之选,若再行扩大,恐伤士林之心,亦非朝廷之福。”
蔡京闻言,只是冷冷一笑,他环视在场那些惴惴不安的官员,慢条斯理地说道:“诸公岂不闻《左传》有云,‘不为利疚,不为义疚’?我等所为,乃是廓清君侧,维护新政大义!若因其名高、其徒众便心存姑息,则奸邪何以肃清?法度何以确立?至于士林之心……呵呵,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何须多虑?”
他这话语中的冷酷与决绝,让所有听闻者都不寒而栗。
九月庚寅,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端礼门前的石碑正式竖立完成。
一共三块巨大的青石碑,呈“品”字形排列,巍然矗立,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碑上密密麻麻刻满了一百二十个名字,每个名字上都仿佛凝结着无尽的屈辱与愤懑。碑额是御笔亲题的“元佑奸党碑”五个瘦金体大字,凌厉如刀。
蔡京亲率文武百官,在此举行了一场肃穆而怪异的“观碑”仪式。官员们按品秩排列,鸦雀无声,目光复杂地望着那些名字。有人面露得色,有人眼神闪烁,有人低头掩饰着内心的同情与恐惧。
赵佶没有亲临现场,但他站在宫城的高处,远远眺望着端礼门方向。他看到的,或许不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的命运,而是一件被他亲手完成的、用以彰显皇权、肃清道路的“艺术品”。他或许在为自己的“瘦金体”能如此公开地宣示权威而感到一丝满足。
然而,历史的讽刺,总是在不经意间显露。
在这份“元佑奸党”的名单中,细心的人会发现一个极其扎眼的名字——章惇。
这位曾经权倾朝野,厉行“绍述”,无情打击“元佑党人”的铁腕宰相,因为曾经激烈反对立端王为帝,触怒了徽宗和向太后,如今也被蔡京顺手列入了“奸党”名录,成为了他曾经竭力打击的“同类”。
消息传到被贬黜在湖州的章惇耳中时,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正对着一盘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新鲜荔枝发呆——这荔枝,是同样被贬岭南的苏轼曾经盛赞过的。
当他从儿子章援口中得知自己也被刻上了“元佑奸党碑”时,他先是愕然,随即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爆发出了一阵剧烈而嘶哑的大笑,笑得老泪纵横,咳嗽不止。
“好!好一个蔡元长!好一个‘元佑奸党’!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他一边咳嗽一边笑着,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他曾是挥舞着政治狼牙棒的人,如今,却被更强大的力量,用同样的狼牙棒,砸得粉碎。这命运的轮回,何其精准,又何其残酷!
端礼门前的石碑,如同一座巨大的耻辱柱,也像一道深刻的伤疤,烙在了北宋帝国的肌体之上,更烙在了无数士人的心头。
它不仅没有如蔡京和赵佶所期望的那样“肃清奸邪”、“统一思想”,反而进一步加剧了士大夫集团的分裂与对立,将党争推向了你死我活、不容异见的极端境地。一种基于恐惧的沉默,开始取代正常的政治讨论。
而主导了这一切的蔡京,则站在权力的巅峰,志得意满。他利用“崇宁党人碑”,不仅清除了政治上的异己,更是向天下人宣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个新的时代,一个由他蔡京深刻烙印的时代,开始了。
只是,无论是沉醉于艺术与权力快感中的徽宗赵佶,还是老谋深算、意图独揽朝纲的蔡京,此刻都尚未意识到,当他们用石碑这种最沉重、最持久的方式,将政治对手钉在耻辱柱上时,他们也在不知不觉中,为这个辉煌而脆弱的帝国,敲响了一记沉重的丧钟。
秋风掠过端礼门,卷起几片枯叶,拍打在冰冷坚硬的石碑上,发出簌簌的轻响,仿佛是无数冤魂在无声地呜咽。
(第五卷 第三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