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嘉佑之治(2/2)

仁宗皇帝本人,也以其身体力行的节俭、宽仁和善于纳谏,塑造着一种独特的政治氛围。他或许缺乏雄才大略,但他对士大夫的尊重,对不同意见的容忍(只要不触及“朋党”底线),使得这个时代成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文人地位极其尊崇的时期。史载,他即使对包拯那般唾沫星子直溅面门的激烈谏诤,也能耐心听完,最后不过回宫对妃嫔抱怨一句“台谏之言,固宜如此”,却依然采纳其言。这种君主的个人气质,无疑极大地鼓舞了士大夫群体的自信心与责任感。

文化的繁荣,最直观的体现,莫过于文坛的群星闪耀。

欧阳修早已从滁州移知扬州,后又徙知颍州。仕途的起伏,岁月的沉淀,不仅没有磨灭他的才情,反而使其诗文艺术臻于化境。他成为了当时无可争议的文坛盟主。他继续大力倡导诗文革新,反对西昆体的浮靡雕琢,主张文章应“明道”、“致用”,文风应平易自然。他不仅以自己的创作垂范(如《秋声赋》等名篇),更利用其知贡举(主持科举)的机会,拔擢英才,不遗余力地提携后进。

而在遥远的四川眉山,苏洵这位大器晚成的父亲,正带着他的两个儿子苏轼、苏辙,闭门苦读。苏洵的文章,古朴雄健,深究治道;年轻的苏轼、苏辙,则已崭露头角,显示出惊世的才华。他们即将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奔赴汴京,去叩响那个属于他们的时代大门。

在江西,曾巩、王安石等人,也已以其卓异的学识和文章,在士林中赢得了声誉。王安石此时虽仍在地方任职,但他那不同于流俗的深刻思想与坚定意志,已在《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等万言书中初露端倪。

一个前所未有的文学天才集群,正在历史的帷幕后集结,即将在仁宗朝的末期和接下来的时代里,上演一场中国文学史上最为华彩的乐章。而这一切,都孕育于嘉佑年间这片相对宽松、富饶的文化土壤。

嘉佑八年(1063年)的春天,汴京的牡丹开得格外繁盛。然而,宫城中却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沉寂。仁宗皇帝病倒了,且病势日渐沉重。

垂老的皇帝躺在福宁殿的御榻上,气息微弱。他似乎感觉到了大限将至,偶尔清醒时,会向内侍问起一些旧事,问起某地今年的收成,问起某个被贬黜多年的老臣近况如何。他的目光时而浑浊,时而又会闪过一丝清明,仿佛回顾着自己四十余年的帝王生涯。

他想起了刘太后垂帘时的战战兢兢,想起了亲政之初的励精图治,想起了庆历年间那场轰轰烈烈却又戛然而止的改革,想起了那些被他贬斥、又或许是被他辜负了的臣子……这四十多年,边境有过烽火,朝堂有过党争,但他努力维系着这个庞大帝国的平衡与体面。他没有开疆拓土的赫赫武功,也没有惊天动地的铁腕改革,他留给这个时代的,是一个虽然积弊犹存但总体安定的社会,一个文化鼎盛、士人扬眉吐气的黄金时代。

三月辛未夜,仁宗皇帝驾崩。消息传出,汴京城瞬间陷入巨大的悲恸。“京师罢市,巷哭数日不绝,虽乞丐与小儿,皆焚纸钱,哭于大内之前。” 讣告传至四方,“河北之人,望阙哀恸,所在焚纸钱,烟尘蔽空”。

这种发自民间的、广泛的悲痛,并非出于制度的强制,而是源于对这位“仁君”四十二年来宽厚施政的真实感念。他或许不是一位雄主,但他用他的“仁”,滋养了一个时代,成就了士大夫的梦想,也让无数平民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尾声

仁宗时代,随着这位皇帝的逝去而正式落下帷幕。他带走的,是一个相对温和、包容的政治季节。他留下的,是一个文采风流、物资充盈,却也潜藏着深刻危机的帝国。

士大夫的黄金时代在他手中达到了顶峰。他们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尊崇与自由,在文化的各个领域绽放出璀璨的光华。然而,庆历新政的失败,也昭示着这个文人帝国在面临深刻内部矛盾时的无力与僵化。对外妥协换来的和平能否长久?日益沉重的“三元”负担如何化解?新一代的士大夫,如王安石、司马光、苏轼兄弟,他们怀抱不同的理想与方案,即将登上历史舞台。

一个更加激烈、更加深刻的变革时代,正在嘉佑之治的余晖中,悄然孕育。风,起于青萍之末。

(第三卷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