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秋后算账(2/2)

除了直接的政治清算,保守派还试图从道德和名声上,对革新派进行彻底的污名化,以巩固自己的胜利。

他们再次将矛头指向了已被贬黜的欧阳修,以及那篇影响巨大的《朋党论》。一时间,朝野上下,在保守派的操控下,舆论风向大变。“君子不党”被反复强调,而任何为范仲淹、欧阳修等人说话的言论,都被打上“朋比营私”的标签。

就连当年在范仲淹初次被贬时,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的余靖、尹洙等人,此刻也因被视为“范党”而备受打压,仕途蹭蹬。余靖被贬黜至更偏远的筠州,尹洙则被贬至均州,处境凄凉。

而当年因作《四贤一不肖》诗赞扬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而名动一时的蔡襄,此刻更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虽因才名甚着,且并未直接参与新政核心,暂时未被罢黜,但也屡遭御史弹劾,被指为“范党外围”,在京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往日豪情,消磨殆尽。

一种“莫谈国事”的沉闷氛围,笼罩了整个士林。官员们见面,只敢谈论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或者一些无关痛痒的政务,对于朝廷大政方针,尤其是涉及新政和那几位被贬黜的大臣,皆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一言不慎,便被归入“朋党”,招致灭顶之灾。

曾经在庆历新政初期那种慷慨激昂、关心时政、勇于谏言的风气,荡然无存。士大夫们的政治热情遭到了残酷的镇压,取而代之的是明哲保身的沉默与因循苟且的暮气。

在这场全面的清算与反攻倒算中,保守派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其动机各异,心态纷呈。

如王拱辰、鱼周询等人,属于积极的清算派。他们或因个人恩怨(如王拱辰与欧阳修素来不睦),或因坚定的保守立场,将范仲淹等人视为政治上的死敌,必欲彻底清除而后快。他们推动清算最为卖力,手段也最为激烈。

而以宰相章得象、贾昌朝等人为代表的老成持重派,则更多是出于维护现有秩序和自身权位的考虑。他们未必赞同王拱辰等人的所有激烈手段,但乐见革新派势力的瓦解,并借此机会巩固自身的权力。他们对清算采取默许甚至推动的态度,但在具体执行上,或许会稍留余地,不愿显得过于刻薄,以免留下恶名,也避免引起皇帝的反感。

还有一些官员,则属于见风使舵的骑墙派。他们或许曾在新政初期表示过支持,或与革新派人物有过交往,此刻见风向大变,便迅速划清界限,甚至调转枪口,参与到对昔日同僚的抨击之中,以洗刷自身,讨好当权者。这种人的存在,更让这场政治清算显得世态炎凉,人心叵测。

喧嚣与清算之下,仁宗皇帝赵祯的心态,却愈发复杂难言。

他默许甚至推动了这场对革新派的清算,因为他确实对“朋党”深恶痛绝,也认为范仲淹等人的改革过于激进,搅乱了朝局。然而,当他看到苏舜钦等一批才华横溢的年轻官员被一网打尽,看到石介被逐后太学的一片沉寂,看到朝堂之上因言获罪、人人自危的景象时,心中并非没有泛起一丝疑虑与不安。

一日,他在宫内翻阅各地呈上的奏疏,内容多是歌功颂德,或是一些琐碎的政务汇报,再也看不到如范仲淹《十事疏》那般切中时弊、充满忧患的雄文。他放下奏疏,走到殿外,望着秋日高远的天空,忽然问侍立在旁的宦官:“近日外间,于苏舜钦之事,议论如何?”

那宦官小心翼翼地回答:“大家,外间皆言陛下圣明,处置果断。只是…也有些许议论,谓苏子美等人虽有罪,然皆一时之选,尽数贬黜,似乎…似乎有些可惜了…”

仁宗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或许开始隐约意识到,彻底扑灭不同的声音,固然换来了朝局的表面平静,但也可能同时扼杀了这个帝国的活力与生机。只是,帝王的尊严和对于“结党”的深深忌惮,让他无法、也不愿再去推翻自己之前的决定。

这场由他默许的“秋后算账”,在肃清了“异己”的同时,也在他亲手开创的“士大夫黄金时代”上,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深刻裂痕。士林的风气由此转向,政治的活力由此衰减,一种趋于保守和内向的基调,开始成为帝国朝堂的主流。

风,依旧吹过汴京的御街,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却再也带不起革新之初那席卷天下的蓬勃生气。只剩下算账之后的萧索,与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深深的倦意。

(第三卷 第十六章 终)